工程师接口说:“是的,我亲爱的彭克罗夫,但是我需要您的帮助,因为我们所有的活儿中,有四分之三的都是适合您的!”
哈伯特和水手又登上“好运号”。起锚,张帆。很快,海风就把它送到了“爪形海角”。两小时后,它就停泊在“气球港”的安静的水面上。
那陌生人在“花岗岩宫”的头几天里又是怎样度过呢。大家都在怎样审视他呢?他的野性是否已经有所收敛呢?在他昏暗的灵魂深处是否有一缕光在闪烁呢?灵魂是否又重归肉体中去了呢?是的,这些问题都是大家每时每刻都在思考的,就连赛勒斯·史密斯和记者都这样想。
因为已习惯了塔波尔岛的那种无限的自由,在“花岗岩宫”的起初,那陌生人看上去有些恼怒。有时大家都担心他会越过“花岗岩宫”的窗户跳到海滩上去。然而慢慢地,他安静下来了,他们便不再限制他的行动。于是大家便感觉看到了希望,而且是很大的希望。
那陌生人似乎可以不吃那么兽性的食物了,好像也已忘记了他的食肉动物的天性,对煮熟的肉也不再表现出强烈的反感情绪,与他在“好运号”上食生肉的表现好像发生了点儿变化。
趁他熟睡的时候,赛勒斯·史密斯偷偷给他修剪了又长又乱的头发和胡子。这些胡子和头发像马鬃一样,使他显得更加粗野。他还给他换上了比较得体的衣服,他那块遮体的破布当然扔掉了。通过这样的料理,那陌生人恢复人样了,好像他的眼睛也变得不再那么冷漠凶狠了。有一点儿是毋庸置疑的,从前当他还是智慧之人时,他应该算得上是个美男子。
每天,赛勒斯·史密斯都给自己布置一项任务,就是陪他几小时。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他在他的身边干活,做各种事情。确实,只要有一缕光,就能照亮这颗灵魂,只要有一点点儿回忆能掠过这个大脑,就能重新唤起他光明的理性。风暴期间,他在“好运号”上的表现,已使他们清楚地看到这点了!
工程师还故意大声说话,以便刺激他的听觉和视觉器官,激发他的智力。他的伙伴们,有时是全体,有时是这个人,有时是那个人,轮流跟他在一起。他们故意聊一些和航海有关的话题,想以此来触动这位水手。大家发现,有时候那陌生人似乎也会关注他们所讲的事,大家相信,他能听懂其中的一部分。有时他会有极为痛苦的面部表情,由此表明他内心异常苦闷,因为面部表情是无法骗人的。可他就是不说话,有许多次,他们都以为有几句话就到嘴边了,可还是没有说出。
那可怜的人虽然平静,但却是忧郁的。难道他的平静只是表面现象?难道他的忧郁是囚禁造成的吗?现在还无法断言。大家不断地接触他,他似乎也习惯了和大家在一起,也没有什么不满意的了。因为他的吃穿都比以前要好得多,所以,很自然地,他的体质也渐渐发生了变化。
这种新的生活是否对他有所触动?或者他只像动物一样愿意听主人的话吗?赛勒斯·史密斯正想解决的就是这些重要问题,但他不愿对他的病人使用过急的办法!对他来说,那陌生人就是一个病人!他一定会有康复的那一天的。
所以工程师时时刻刻地在观察他!在研究对他的治疗方法!
赛勒斯·史密斯所进行的每项治疗步骤,大家真诚而热心地给予关注。他们力所能及地为他这项人道主义的工作提供帮助。可能除了彭克罗夫外,其他人都很快同他一样满怀希望了!
那陌生人表现得很平静,很明显他受工程师的影响最大,已经对他表现出较强的依恋。赛勒斯·史密斯决定把他带到另一个环境中考验他一下。塞勒斯带他来到大海边,让他面对大海,那是过去他曾经习惯的;又带他来到森林边缘,这可能会使他联想起曾生活过那么多岁月的另一片森林!
贾丁·斯普莱恩说:“这样,我们能指望他获得自由后不会逃跑吗?”
工程师说:“就是要考验一下看看。”
彭克罗夫说:“这下好!这家伙面前有了自由,有了可以呼吸的新鲜空气,他一定会拼命逃跑的!”
赛勒斯·史密斯答道:“我不认为是这样。”
贾丁·斯普莱恩说:“那就试下吧。”
工程师答道:“试下吧。”
那天是10月30日,阳光灿烂,天气炎热。陌生人已在“花岗岩宫”被“关闭”了九天。
赛勒斯·史密斯和彭克罗夫来到陌生人住的那个房间里。他们发现他正躺在窗边,望着天空发呆。
工程师对他说:“我的朋友,来吧。”
陌生人立刻站了起来,看了看赛勒斯·史密斯后,就随他走了。水手走在陌生人后面,说实话,他对试验不抱希望。
来到门口,赛勒斯·史密斯和彭克罗夫让陌生人进了升降机,柳条筐下去了。此时,纳布、哈伯特和贾丁·斯普莱恩正在“花岗岩宫”下面等他们。一会儿的工夫,大家都在海滩上聚齐了。
为了给陌生人点儿自由,大家轻轻地离开了。
陌生人向大海走了几步,目光开始变得灵活并跳过一束光,但他没有一丝逃跑的企图。他看着那些小浪花,它们被小岛撞碎后,就在沙地上消失了。
贾丁·斯普莱恩说:“这只是大海,可能还不能唤醒他逃跑的意识!”
赛勒斯·史密斯回答:“是的,再带他到高地,那里靠近森林。那样试验更能说明问题。”
纳布提醒说:“桥都吊起来了,他逃不了的。”
彭克罗夫说:“哦!但这可不是个能让一条小溪就能挡住的人!他可能只需一跃就会很快穿过去!”
赛勒斯·史密斯说了一句话:“等着看吧!”他的眼睛始终没放松对病人眼睛的观察。
陌生人又被带到“感恩河”河口。然后大家就沿河的左岸而上,登上“眺望岗”。
靠近森林的边缘了,那里树木葱茏,树叶在微风的吹拂下不停地抖动着。这里的空气也格外清新芳香,陌生人从胸中长长地出了口气,也像是在沁人心脾的空气中自我陶醉了,心神也松弛了。
大家在后面站着,如果他一有逃跑的迹象,大家准备拦住他。
不出所料,那可怜人的双腿弹起伸直,向那条把他和森林隔开的河里跳去,可……瞬间他又把腿收住,颓然半倒在地上,一大滴眼泪慢慢溢出!
赛勒斯·史密斯喊道:“啊,朋友!看哪,你哭了,你已重新变成人了!”
野人的回归
是的!那不幸的人哭了!可能是心中有了对某段往事的回忆,赛勒斯·史密斯说得对,眼泪让他重新变为人。
大家让他独自在高地上待了一阵,好给他一点儿自由的空间,让他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自由之人,但显然他并不想获得这自由。于是,赛勒斯·史密斯又把他带回“花岗岩宫”。
两天后,陌生人似乎有了想融入人群的想法。大家已经看得很清楚,他能听见也能听懂别人的话;同时也知道,他很坚决地不愿意同大家用语言进行交流。有天晚上,彭克罗夫曾把耳朵贴在他的房门上,听见他自言自语:“不!在这儿!我!绝不!”看起来,他是拿定主意不同大家说话了。
水手将这个事情告知同伴们。
赛勒斯·史密斯说:“这可怜的人肯定有个痛苦的秘密!”
他独自待在那里,仿佛只关注自己。工程师嘱咐大家,尽量不要打扰他,要尊重他的独处,而他好像也不愿意大家靠近他。如果有一位伙伴走近他,他就会身姿后缩,然后开始啜泣,哭得很伤心,胸脯也上下起伏,好像里面盛满很多痛苦的往事!难道是他做错了什么才让他如此痛苦不堪吗?
有一天,贾丁·斯普莱恩忍不住对大家说:“他之所以埋在心里不说,我认为是因为他要说的事情非常严重!”
还需要耐心等待。
又过了几天,11月3日,陌生人在高地干活时,突然停了下来,手中的铲子掉在了地上。正细致观察他的赛勒斯·史密斯又一次看见他哭了。塞勒斯无法克制对他的怜悯,走过去,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
他悄声说道:“亲爱的朋友!”
陌生人的眼睛不敢看他,当赛勒斯·史密斯想握住他的手时,他却迅速后退躲开了。
赛勒斯·史密斯更加坚定有力地对他说:“亲爱的朋友,您要看着我!”
陌生人不由自主看了看工程师,然后就像受了魔法一样,似乎发生了变化。他好像很想躲避,但这时他的面容也仿佛跟着变化了。他的眼睛渐渐有了光亮,他的嘴唇在蠕动似乎有一些话即将脱口而出。他终于忍不住了!……双臂交叉着,一个低沉的声音自唇间吐出:
“你们是谁?”他向赛勒斯·史密斯发问。
工程师非常激动地说:“跟您一样,也是落难者。我们带您到这儿,就是想让您回到同类的中间。”
“我的同类!……我已没有同类了!”
工程师又说:“您是在朋友中间……”
陌生人一副挣扎的模样,把头深深埋在手掌里喊起来:“朋友!……我的……朋友!……不……绝不……别管我!别管我!”
紧接着,他飞似的逃到能俯视大海的那块高地上,呆呆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这样,保持了很长时间。
赛勒斯·史密斯回到大家中间,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讲述了一番。
贾丁·斯普莱恩说:“是的,这个人的心中肯定有秘密,似乎他只有通过忏悔才重新回到人类中间。”
水手说:“他有秘密……真是不明白我们带来的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赛勒斯·史密斯迅速说:“我们不能去问他,再说,即使如果他犯过什么错,经历了这么多的痛苦也已经赎罪了。在我们看来,他已经被宽恕了。”
整整两个小时,陌生人一直独自待在海滩。很明显他已经回忆起自己全部的过去——可能是一个不幸的过去。大家不再给他任何干扰,让他尽情宣泄。
两小时后,他来找赛勒斯·史密斯,似乎作出了某个决定。因为流泪,他的眼睛通红,但他已不再哭了。他显得非常客气,好像也很拘谨、胆怯,目光低垂着,一直望着地面,很怕引起别人的注意。
他对赛勒斯·史密斯说:“先生,你们都是英国人吗?”
工程师回答说:“不是,我们是美国人。”
陌生人啊了一声,接着又低声说道:“我宁肯是这样!”
工程师问道:“您是哪里人呢,朋友?”
他急切地说:“英国人。”
仿佛是这几个字令他很不安似的,显得情绪激动。他离开了沙滩来到瀑布,又从瀑布走到“感恩河”河口,一副心绪不宁的样子。
最后,他停在哈伯特身边,哽咽地问道:“现在是几月?”
哈伯特回答:“11月。”
“今年是哪一年?”
“1866年。”
他喊起来:“十二年!十二年哪!”说完突然离去了。
哈伯特将这个可怜人的问话和自己的回答告诉了大家。
贾丁·斯普莱恩说:“这个可怜人,已分不清年代和日月了!”
哈伯特补充说:“是的!我们找到他时,他独自一人在小岛上已待了十二年!”
赛勒斯·史密斯回答说:“十二年啊!这真是一段见鬼的生活,远离人间、孤苦伶仃的十二年足够泯灭一个人的理性!”
彭克罗夫说:“多半可以肯定,是因为犯了某种罪而被放逐的,并不是因为海难沦落到塔波尔岛的。”
记者说:“很可能这样说是对的,彭克罗夫,如果真是这样,那些把他放逐的人,有可能会在某一天来找他!”
哈伯特说:“而他们将找不到他了。”
彭克罗夫又说:“可是,真是那样的话,就要回去的,况且……”
赛勒斯·史密斯说:“朋友们,这样的话我们做事要有分寸了,回头再讨论这个问题吧。我认为,这可怜的人不管那时犯了什么罪,已为自己的过错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已遭受到惩罚了。而现在,他备感压抑,他需要发泄。我们不要去询问他的过去!等过了这段时间,或许他会主动对我们说的,等他说明了,到时再见机行事吧。再说,他是不是还想回到自己的国家,也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但我对他是否想到回去表示怀疑!”
记者问道:“为什么?”
“因为,如果他确定自己能在囚禁某一时间后获释,那他就会静等那一时刻的到来,而不会把求救的信抛入大海。多数情况是,他被判处终身监禁在那小岛上直至死亡,他将永远见不到自己的同类!”
水手说:“可是,有件事我还不是很明白。”
“什么事?”
“如果这人独自在塔波尔岛上已有十二年了,那就完全可以肯定,他这种野蛮样子也存在好几年了!”
赛勒斯·史密斯回答:“有这个可能。”
“所以,那封信应该是他好几年前写的!”
“可能吧……但那封信却像是最近写的!……”
“再说,谁又能相信,从塔波尔岛漂到‘林肯岛’,那装信的瓶子要用好几年时间呢?”
记者回答:“或许有这个可能呢,难道它不能在‘林肯岛’近处被搁置下吗?”
彭克罗夫回答说:“不会,因为它当时还在漂流。我们绝不能认为瓶子在岸上搁了一个时期以后,还会被海水冲走,因为,南海岸都是岩石,它在那里必定会被撞碎的!”
赛勒斯·史密斯边思考边回答:“这倒是真的。”
水手又补充说:“还有,假如信是好几年前写的,它装进这个瓶子里也有好几年了,那一定会因为受潮而被损坏,但是它却保存得非常完好。”
水手的意思非常明白,而且这件事的确匪夷所思,当天大家在瓶子里发现信时,它的确像是最近刚写的。此外,它提供了塔波尔岛精确的经纬度,这表明写信人有着相当水平的水文地理知识,一位普通水手不可能懂这些知识的。
工程师说:“这又是一件无法解释的事,但我们不要去引陌生人说出来,会有他主动说的那一天的。朋友们,我们就准备倾耳细听吧!”
随后的几天里,陌生人沉默不语,并一直在“眺望岗”的那块圈地待着。他一刻不停地干活,也不休息,并且始终和他人保持距离。吃饭的时候,他也不回“花岗岩宫”,怎么叫他也无济于事,他就吃几棵生蔬菜。黑夜来临时,也不回给他准备好的房间,也是留在地里,在树下待着。当天气恶劣时,就在岩石的凹处隐蔽蜷缩着。就这样,他回到原来的生活了。那时候,他只靠塔波尔岛的森林来遮挡风雨。大家感觉为了改变他而坚持做的一切都白搭了。大家只好耐心等待。
那一刻终于到来了,仿佛是受良心的驱使,他不由自主、迫不及待地要说出令人恐惧的心里话来。
11月10日,晚上八点,天黑了下来。这时,陌生人突然出现在大家面前。当时他们正在凉棚下聊天。他的眼睛发出从未有过的光彩,但他整个人从外表上又回到了刚见到他时的粗野相。
陌生人情绪激动像是难以控制,像发烧病人一样浑身哆嗦,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看到他这个样子赛勒斯·史密斯及伙伴们都惊呆了。他是怎么啦?难道见到自己的同类他无法忍受吗?难道他厌烦这种公平正义的生活环境吗?难道他很怀念过去粗鄙野蛮的生活方式吗?当听完他用不连贯的话语的讲述时,他们不得不这么看他。
“我为什么在这里?……你们凭什么把我从我的小岛上弄到这里来?难道我和你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你们知道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做过什么……为什么我在那儿……而且是一个人?你们了解我的过去吗?我有没有偷过东西,有没有杀过人……你们谁知道我不是被抛弃在那儿的……我不是被判处死在那儿的?我……是不是一个罪人……一个可恨的……就得像野兽一样活着的……远离众人的……说呀……这一切你们都知道吗?”
这些不完整的、语无伦次的表白是这可怜的人发自内心地、不由自主地表达出来的,大家只是注意地听而不去打断他。赛勒斯·史密斯试着走近他,给他一点儿安慰,谁知他倏地往后退去。
他喊道:“不!不!我只想知道……我是不是已经获得了自由?”
工程师回答说:“对,您是自由了。”
他大声地说:“那么再见了!”然后疯狂地逃走了。
纳布、彭克罗夫、哈伯特立刻跟随向森林边缘追去……但回来时依然是他们几个。
赛勒斯·史密斯说:“依着他吧!”
彭克罗夫喊道:“他肯定不会回来了……”
工程师胸有成竹地说:“他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