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说得对。很明显,如果这遇难者过去曾是个人的话,那么与世隔绝已使他成为地地道道的野人了。更令人痛心的是,他现在与猩猩已经没什么两样了。他嘶哑的吼声与动物别无二致,尖利的牙齿同食肉动物的牙齿一样,只适宜用来咀嚼生肉。他的记忆看来早已丧失,他也早已不会使用工具、武器,不会生火了!他的身体敏捷、灵活,甚至他的灵魂早已经没有了!
贾丁·斯普莱恩对他说了几句话。他好像听不懂,也好像根本没听见……但是,当记者俯身盯住他的眼睛时,他眼睛里倏忽显现出一丝光芒,他还存有一丝人性的光。
此刻,俘虏已不再挣扎,也不再企图挣断绳索。是不是在头脑的某个深处还残存着对过去生活的某些记忆?或者是他因败于这些人而感到挫败?要知道,他和他们还曾经是同类呢。如果放开他,他会逃跑呢,还是会留下来?他们谁都不敢确定,也不敢做这样的尝试。对这可怜的人上下仔细地打量了一番后,贾丁·斯普莱恩说:“不管他是谁,也不管他曾经是谁、以后会变成什么样,我们现在有责任是把他带回‘林肯岛’!”
哈伯特答道:“对!对!可能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能复苏他的人性!”
记者说:“人性并没有完全消失,能让他彻底脱离粗野,将是最令人快乐的事!”
彭克罗夫摇了摇头,满腹疑虑。
记者回答:“即使出于人道主义,我们也要试试。”
确实,这是他们作为文明人和基督教徒的责任和义务。对这一点,三个人都很清楚,并且他们也相信,赛勒斯·史密斯一定会赞成他们这样做的。
水手问道:“难道就一直捆着他吗?”
“哈伯特说:“说不定松开他的脚的话,他也能行走?”
彭克罗夫说:“那就尝试一下吧。”
解开拴住俘虏双脚的绳子,不过还牢牢地捆着他的双臂。他自己站了起来,并没有任何逃跑的意识,他那双凶恶冷漠的眼睛狠狠地扫射着走在他身边的这三个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已记起了自己是人类,或曾为人类。一阵阵动物般的嘘嘘声从他的嘴里发出,但并没有反抗的企图。
在记者的建议下,把这个可怜的人带向他的房子里。看到那些他曾经使用过的东西,可能会唤起他的某种感觉!可能,点点星火,就能重新燃起他那熄灭的灵魂,能重新点亮他暗淡的思想!
那房子很近。没有几分钟,他们就到了。可是,那俘虏显然没认出来房子里的任何东西,他好像对所有的一切都漠不关心。显然,他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
这可怜的人竟愚钝到如此的程度,人们都在猜测其中的原因呢?不外乎他被小岛禁锢很久造成的。刚来的时候肯定是活泼的、智慧的、有理性的,但长时间生活在这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外,令他的人性如此退化。
记者又想到,看到火,可能他会有反应,顷刻间,通红的火焰照亮了炉膛。可是,并没有发生大家希望的奇迹。初见到火,这个不幸的人像是先关注了一下,但他很快就向后退缩,无意识的目光变得暗淡下来。
很明显,除了把他带到“好运号”上去,是没有其他办法了。于是,他们就把他带到了船上,被彭克罗夫看管起来。
哈伯特和贾丁·斯普莱恩继续回岛上去完成他们没完成的计划。几小时后,他们带来了器皿和武器、采集到的菜子、几只猎物和两对猪,并把这些全部装进了船。“好运号”也做好了起锚的准备,只等第二天早晨涨潮了。
他们把俘虏安置在了前舱。他安静地待在那里,没发出任何声音,像是又聋又哑的样子。彭克罗夫递给他食物。大概熟肉已不适合他了,他推开了递给他的熟肉。不出所料,当水手将一只哈伯特打死的鸭子拿到他面前时,他如野兽般凶猛地扑上去,贪婪地吃了起来。
彭克罗夫摇了摇头说:“您认为他这种样子能改变吗?”
记者回答:“可能会的,因为与世隔绝使他变成了这副模样。我们对他的照料也会最终使他发生变化的。从今往后他不会再孤零零一个人了,我们的照顾一定能起作用的!”
哈伯特说:“这可怜的人这种模样,可能是很长时间了!”
贾丁·斯普莱恩答道:“可能。”
小伙子问道:“他的年龄能有多大呢?”
记者回答:“这很难辨别,他的胡子太密,把他的脸都遮住了,看不清他的长相。但是他应该不年轻了,我猜他最少该有五十岁了。”
小伙子问:“斯普莱恩先生,您注意到了吗?他眉弓高高的,眼睛深陷呢。”
“是的,哈伯特,不过我要再说一句,和刚一看到他的时候相比,我现在感觉他越来越有人性了。”
彭克罗夫答道:“看看再说吧,我倒很想听听史密斯先生是如何评价这位野人的。我们是来救落难者的,结果却带回了一个怪物。然而,事已至此,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黑夜过去了,不知道那俘虏是否睡眠过,可不管怎样,虽然已将他松绑,却并没有乱动。他同一些野兽一样,在刚关押时会感到沮丧,过去这段时间就会恢复狂怒。
10月15日,天亮了,太阳出来了。果然如彭克罗夫预料的那样,天气变了,风向已转为西北,也就是顺风。这对“好运号”返航很有利。但同时,天气也凉了起来,这为航行增添了困难。
清晨五点,船起锚。彭克罗夫将主桅帆收起,向东北偏东方向航行。这样可以直接驶向“林肯岛”。
行驶的第一天,一切顺利。俘虏待在前舱,很安静。可能因为他当过水手,不断起伏的波浪可能唤起了他的某些意识。难道他回忆起了自己做水手时的往事了?总之,他很平静,稍微有点儿惊讶,但并不颓丧。
第二天,10月16日,风力有了很大程度的增强,风向偏北得厉害,这对“好运号”的航行就不是那么有利了。随着风力的增大,“好运号”随着海浪上下颠簸着。彭克罗夫很快就感觉到逆风航行的困难了,他什么也没说,开始对大海的状况担忧起来。海浪却在更加猛烈地拍击着船头。如果风向不变,返回“林肯岛”所用的时间,肯定要比来时要多很多的时间。
不出所料,17日早晨,也就是“好运号”出发后四十八小时,并没有进入“林肯岛”所在水域的迹象。另外,因为方向和速度都无规律,也很难估算出船行驶的路程。
二十四小时后,刮的完全是逆风,海上的状况非常恶劣,大家仍看不到任何陆地。海水一股股地涌来,迅速盖过了小船,这就需要经常拉紧帆的前下角索,迅速操纵和收缩帆,抢风航行。
在18日白天,“好运号”突发危机,一股浪完全盖住了小船。如果不采取措施,牢牢把住小船,他们就会被大浪卷走了。危急时刻,正对困境而着急的彭克罗夫和伙伴们,竟出乎意料地得到了俘虏的帮助。只见他快速冲出舱口,用力一抡圆木,砸碎了舷墙,淹没了甲板的水便很快流走了。这可能是他那海员的本能无意识的流露。然后,小船脱险后,他又默默地回到自己的船舱里去了。
彭克罗夫、贾丁·斯普莱恩和哈伯特任由他去做,那时他们都完全吓呆了。
但是情况仍然没有好转,水手自己已确信迷失了方向,没有希望能找到回去的路了!
18日到19日的那个夜晚又冷又黑。在十一点左右,风平浪静了。“好运号”不再那么剧烈摇晃了,速度也开始快了起来。小船转向平安了,这说明它的航海性能非常出色。
彭克罗夫、贾丁·斯普莱恩和哈伯特连—个小时的觉都不敢睡。他们都在密切地注意着大海上的一切。大家估计“林肯岛”可能不远了,这要到天亮才能知道。否则就是“好运号”被风刮得偏离了航道,被水流带到很远的地方,无法再校正方向了。
彭克罗夫很坚强,虽然心急如焚,但仍然抱有信心。他冷静地坐在那里掌着舵,坚定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要穿透这包围着他的浓浓的黑暗。
凌晨两点左右,彭克罗夫突然站了起来。他喊起来:“火光!火光!”
确实,在东北方向二十海里处出现了一股强光。“林肯岛”就在那儿,这火光肯定是赛勒斯·史密斯燃起,并用来给他们导航的。
彭克罗夫的确是偏北行驶了,因此他把船头对准火光,改变了航向。那导航的火光正如闪亮的明星,在不远的地平线上闪耀着。
野人的眼泪
第二天,也就是10月20日早晨七点,经过四天的旅行,“好运号”缓缓停在了“感恩河”河口的沙滩上。
天气恶劣,同伴们又没有消息,赛勒斯·史密斯和纳布都非常担心。黎明时分,他们就登上了“眺望岗”,终于在七点左右,看到了那条晚归的船只。
赛勒斯·史密斯大声说道:“感谢上帝!他们终于回来了!”
纳布则高兴得跳起了舞,边转圈边拍手,激动地喊道:“哦,我的主人!我的主人!”他的表情动作比任何话语都令人感动。
工程师将他所能看见的“好运号”甲板上的人清点了一下,并没发现新人。他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或者是彭克罗夫没找到塔波尔岛上的那个落难者,或者是那位遇难者不肯更换囚禁的地点,拒绝离岛。
确实,现在只有彭克罗夫、贾丁·斯普莱恩和哈伯特站在“好运号”的甲板上。
工程师和纳布在海岸上等着小船靠岸,他们三人还没跳上沙地,赛勒斯·史密斯便急切地说道:“朋友们,你们迟迟不回,很让我们担心啊!有什么不幸的事发生了吗?”
贾丁·斯普莱恩说:“正好相反,一切十分顺利。回头给你们详细讲讲。”
工程师又说:“可是,你们和走时一样只有三个人,是不是你们没有找到要找的人啊?”
水手回答:“赛勒斯先生,对不起,我们现在是四个人!”
“你们找到那位可怜的落难者了?”
“是的。”
“已带他回来了?”
“是的。”
“在哪儿?他是谁?”
记者吞吞吐吐地回答:“这是个……准确地说他曾经是个人!看,赛勒斯,我们只能告诉您这些情况。”
工程师很快就对旅行过程中所发生的一切有了一定的了解。他们给他讲了如何对小岛进行勘察的,小岛上的那所唯一的、被废弃的房子,最后就讲了如何抓住这位仿佛已不属于人类的落难者的过程。
彭克罗夫说:“还有,我都不知道带他到这儿来是对还是错。”
工程师立即回答:“彭克罗夫,你们这样做就对了!”
“可是这可怜的人已丧失了人性。”
赛勒斯·史密斯回答:“现在可能是这样,可这可怜的人是在几个月前可能还是一个同你我一样的人。谁也不知道我们当中最后的幸存者,在孤零零地、漫长地待在这个岛上之后,能变成什么样呢?朋友,孤独是痛苦的,应当承认,与世隔绝能很快令理性消失。很明显你们找到的这个不幸的人正是这种情况!”
哈伯特问:“可是,赛勒斯先生,为什么您会认为,这个落难者变成野人,不过只是几个月前的事?”
工程师回答:“因为这封信是最近写的,只有这位落难者才能写出这封信来。”
贾丁·斯普莱恩提醒说:“难道不是这人的一位同伴写的吗?可能那人后来死了。”
“我亲爱的斯普莱恩,这不可能。”
“为什么?”
赛勒斯·史密斯说:“因为如果是那样,信上就会说是两个遇难者,但信上只说了一个。”
哈伯特还简略地讲述了海上发生的事,重点讲述了那位俘虏理性暂时回归这件怪事:当时风暴最强烈的时候,我们正处于为难的时候,他突然又变成了水手,虽然时间短暂。
工程师听完后说:“很好,哈伯特,你关注这件事是对的。是绝望让这个可怜的人变成这样子的,他应该是可以医治的。在我们这里,他将和他的同胞重新生活在一起,他身上仍有不灭的灵魂,我们一定可以把这颗灵魂拯救回来的!”
落难者被从“好运号”的前舱里带了出来。这个让工程师同情又令纳布感觉惊奇的落难者,刚一上岸,就表现出了逃跑的意愿。
赛勒斯·史密斯走近他,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动作既有威力又感到可亲,很和蔼地打量了他一番。这落难者立即像是被控制住了,慢慢安静下来。他低下头,垂下眼睛,不再做任何反抗。
工程师喃喃地说:“可怜的人啊!”
赛勒斯·史密斯仔细地观察了他。从外表来看,他似乎已毫无人性,但是和记者看到的一样,赛勒斯·史密斯也从他躲闪的目光中捕捉到了一闪即过的智慧之光。
经过商定,他们把那位落难者,或者说是陌生人——以后他们将这样称呼他——安排在“花岗岩宫”的一个房间里。看起来,他不可能从“花岗岩宫”逃跑的。他很顺从地跟进那个房间里。大家希望通过悉心照料,希望他有一天能够成为“林肯岛”居民们的又一个伙伴。
因为记者、哈伯特和彭克罗夫感觉都快饿死了,纳布很快就做好了午饭。饭桌上,他们向赛勒斯·史密斯详细讲述了发生在勘察过程中的种种事情。因为“不列颠尼亚号”使塞勒斯和他们关于陌生人的国籍问题有着相同的意见。那就是,陌生人可能是英国人或美国人。另外,透过乱蓬蓬的头发和那副不加修剪的胡子,工程师依稀可以辨出他的相貌中有盎格鲁一萨克逊人的特征。
贾丁·斯普莱恩对哈伯特说:“可是,你还没告诉我们你是怎样和这个野人相遇的。当时他要掐死你,幸亏我们及时赶到,其他的我们都一无所知啊!”
哈伯特回答说:“说真的,我也不知道当时是怎么回事。我考虑一下啊,当时我正忙着采集植物,突然好像听到有雪崩的声音,是什么东西从很高的树上坠下来的声音。我还没来得及转身就……这陌生人可能是躲在了一棵树上。他刹那间就向我扑来,如果不是斯普莱恩先生和彭克罗夫……”
赛勒斯·史密斯说:“我的孩子!你可真是辛苦了。可是,如果没有这次危险,那可怜的人也许永远不会与你们相遇的,我们也就不会多一个同伴了。”
记者问:“那么您认为他能重新变成人吗?”
工程师回答:“肯定可以的。”
吃完午饭,赛勒斯·史密斯和伙伴们离开“花岗岩宫”,又来到海滩上。大家一起动手将获得的物品从“好运号”搬下来。工程师仔细验看了武器和工具,没发现任何能确定陌生人身份的标识。
在小岛上抓猪的行为,大家一致认为将会给“林肯岛”带来不少的好处,野猪被送到了畜栏。那个环境它们将很快就能适应。
那几盒雷管,还有那两桶火药和子弹,很受大家的欢迎,同时还商定要建一个小小的弹药库,地点就选在“花岗岩宫”外面,或者是上面的岩洞里,这两处都绝对安全,不会发生任何爆炸。不过火棉还得继续使用,因为这种东西很好用,不需要用普通火药来取代它。
搬完物品,彭克罗夫说:“赛勒斯先生,我想,为小心起见,需要为‘好运号’找个安全可靠的地方停下。”
赛勒斯·史密斯问:“就停在“感恩河”河口不好吗?”
“是的,那样会有一半时间搁浅在沙地上,它会受很大的损害。这条船真不错,返航时,我们遭到了那么大的风暴,它都能出色地闯过来。”
“但是也不能把它停在河里吧?”
“赛勒斯先生,也可能行啊,但这个河口敞开着,要是刮起东风来,‘好运号’就会受到海浪很大的冲击啊。”
“那么,您认为把它停在哪儿好呢?”
水手回答:“停在‘气球港’!这个小港湾有岩石遮挡,可以减少风浪的侵袭,我看是很合适的港口。”
“是不是有点儿远?”
“不远啊!它离‘花岗岩宫’不超过三海里,而我们还有一条很容易通行的直路可到那儿!”
工程师回答:“彭克罗夫,就这么办吧,把您的‘好运号’开到那儿去,但我还是感觉能直接在我们的看管之下才放心。等我们有空的时候,要给它建个小港口。”
彭克罗夫喊道:“太好了!建个有码头、灯塔和船坞的港口!啊!确实,赛勒斯先生,有了您,一切都变得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