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几句,区巡抚已是声色俱厉。区舒云暗自心惊,可知道父亲正在察言观色,也只有硬着头皮演下去。
“爹既跟铁山一个鼻孔出气,女儿还有什么话说!您最明白,江洋大盗尚且禁不住酷刑,他一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莫说假,就说他是衙门口那石狮子,怕他也得认!”
“就没发现他有什么不对?既做了夫妻,一个假货,总得露出点破绽!”区巡抚直盯着女儿。
“我又不是铁山,天天盯着丈夫找破绽我有毛病!没有!就退一万步说,就算是假的,他是我丈夫这事假不了!”
区巡抚眯着眼望着女儿,半晌,“嘿嘿”笑了起来。
区舒云气坏了,“人都死了,爹你还笑!”
区巡抚抚掌笑道:“那好,咱就坐这等,看他到底是真是假!看他能不能禁得住铁贼陪法场的奸计!”
区舒云和大姨太都瞪大了眼睛,望着区巡抚。
区巡抚无比笃定,“臭小子今晚上死不了。”
“起来说话!死也要有个样子!癞皮狗一般,真让人不齿!”
听到一声怒吼,阿四下意识地撑起身子,抬眼望向身旁那位壮士。人已杀到第五个,再有一个就到他了!
壮士问道:“犯了何事?”
阿四愣愣回答,“我,我革命党!”
“呸!”壮士一口带血的吐沫啐在阿四脸上,“你也配!革命党人个个顶天立地,岂有你这种贪生怕死的脓包!我看你不过是鸡鸣狗盗之徒,死了活该!”
阿四受辱,竟然怒了,一时忘了恐惧,愤愤道:“你才脓包!你才偷鸡摸狗呢!老子正经同盟会的!”
壮士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阿四更生气了,“你不信?老子是同盟会证据确凿,有照片!孙文你总知道吧?秦少白!老子跟他们的合影落在铁山手里!你有吗?你跟孙先生合过影吗?”
壮士转过头来,“吹牛!”
阿四急了,“你不信问铁刚!”
壮士打量着阿四,“同盟会的誓词可还记得?”
阿四一愣,“我……”
刽子手抱着刀过来了,凉水浇刀,准备得当,下一个就要斩杀壮士了。
“跟着我念!”壮士一声喝罢,不再与阿四多言,挺直胸膛朗声念道,“驱除鞑虏……念啊!”
“念就念!”阿四也一挺腰杆,“驱鞑……除鞑……虏!”
“大点声!今之满洲,本塞外东胡,灭我中国,据我政府,迫我汉人为其奴隶,穷凶极恶,今已贯盈,义师所指,覆彼政府,还我主权!”
阿四磕磕巴巴念道:“今之满洲,本塞外东胡,灭我中国……还我主权!”
“恢复中华。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中国之政洽,中国人任之,驱除鞑虏之后,光复我民族的国家。”
阿四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平均地权。文明之福祉,国民平等以享之。当改良经济,核定天下地价。肇造社会的国家,四海之内,无一夫不获其所。”
“建立民国。今者由平民革命以建国民政府,凡为国民皆平等以有参政权。大总统由国民共举。制定宪法,人人共守。敢有帝制自为者,天下共击之!”
“——天下共击之!”念到最后一句,阿四已颇有些慷慨激昂。
刽子手已到壮士身前,举起屠刀。
“嘿嘿嘿,这才像个样子!”壮士说完,抬头望天,“‘一死心期殊未了,此头须向国门悬’,孙先生,我为民国而死,死而无憾!”
壮士脸上露出笑容,转头对阿四道:“同志,先走一步!”
阿四浑身一凛,那笑容,分明在李重光脸上曾经出现过!利箭穿胸,屠刀在颈,他们为什么还能笑得这么好?
寒光闪过,壮士血洒刑场,四周一片肃静,此时晨光微露,旷野上一溜七具尸体,阿四石雕泥塑般一动不动。
刽子手的刀已架在脑后,阿四仿佛吓傻了,浑然不觉,嘴唇哆嗦着,似乎在嘟囔着什么。
“都死了。”
阿四闻声抬头,面前是铁山的脸,“他们都是罪有应得,你这是何苦?说吧,你究竟是谁?说完,就放你!”
阿四不答话,转头看着一路死尸,一行血迹,目光最后落在壮士脸上凝固的笑容。这个笑容,分明和死去的李重光一模一样,坦荡、赤诚、饱含着真真切切的满足和幸福。
他们到底为什么而死,为什么而笑?
阿纯的嘱咐犹在耳前,李重光在自己怀中死去时的笑容又在眼前浮现,他临死时呼唤的那声“爹”,还有壮士最后对自己的那句话,阿四的脊梁不自觉地挺起, 他的嘴唇动了动,铁山连忙凑近。
阿四的声音分明在说:“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革命,革命党,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可怕,他不懂李重光等人为何前仆后继赴死,但是,即便要掉脑袋,能跟这些顶天立地的汉子做同志,应该不是一件坏事。
铁山不屑地笑道:“死到临头,还学人家逞英雄,糊涂!你看看你,哪里像乱党?好自为之,不要耽误了大好性命!”
阿四眼中忽然怒火熊熊,声嘶力竭地吼道:“我就是乱党!就是革命党!我就是李重光!杀了我吧!杀呀!”
铁山眼中杀机渐浓,咬牙道:“好!那就成全你!动手!”
屠刀扬起!
窗纸一片白,天已大亮。
大姨太不停地打着哈欠,眼看就要坐不住了,区巡抚端坐闭目,却难掩内心焦急。
区舒云在屋里来回打转,“爹,怎么还没信,急死我了!你拿得准吗,铁山真不会杀他?”
区巡抚表面仍然很镇定,“你消停会吧,爹几十年混官场,这点把握还是有的,谋逆大案,不跟总督打招呼、不经臬司衙门绕过我这巡抚,私刑处决人犯,我一本参上去,他铁山就得革职拿办,他没这么傻!不过是吓唬那小子,逼他承认是假的!”
“要是重光真认了假怎么办?”区舒云还是十分担心。
区巡抚望着女儿,一字一顿道:“我立刻建议部堂大人,李玉堂伙同刁民欺瞒朝廷掩盖谋逆大罪——杀无赦!”
区舒云惊道:“爹你!”
区巡抚一摆手,口气坚决,“其中利害早跟你说明白了,不须多言。”
说罢区巡抚闭上眼,不再言语,区舒云张了张嘴没说出话,眼泪又涌上来。
“老爷!”赵总管急匆匆进屋,“有信了!”
区巡抚眼睛却没张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