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在,就万事大吉,还顾得上几根白发!”区巡抚一声长叹,“想当初舒云她娘怀她的时候,云霄山的马真人就说了,这是个来讨债的,果不其然,下地没多久她娘就死了!我也就仗着命里有股紫煞之气——马真人说的——才能挺到今日没让她把命讨去!那马真人确是神仙,说关键是舒云长大要嫁对人,嫁得不好、嫁的不对,我这股子紫气就得泄了,那可就麻烦大了!因此打从她小时候我就琢磨好好给她配一门婚事,没承想到最后,被她这么一闹,铁山老贼再这么一逼,容不得过脑子,稀里糊涂就嫁给了李家——你瞧这份乱劲!我这两日心口一阵阵疼,眼皮子一个劲跳,这一关难过啊!”
大姨太不信,“老爷是科甲出身的正经读书人,怎么也信这些怪力乱神?书上怎么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还有俗语呢,好事多磨!就算马真人说的都是真的,小姐折腾了老爷大半辈子,有多少孽债也差不多了,眼下就是最后一哆嗦,准定苦尽甜来。戏唱到最后,不都是披红挂彩,男中状元女封诰?我看李公子倒像个有造化的!”
“造化——”区巡抚话刚出口,只见赵总管急匆匆进来,惊慌地叫了一声老爷,区巡抚猛地坐直,“怎么说?”
“那边刚递来的信儿,火神庙牢里头提了七八个人犯,押往东郊采石场,说是要正法!里头,里头,有李公子!”
区巡抚“腾”一声站起,大姨太也一声惊呼,手里的篦子掉落在地。
“消息可准?” 区巡抚披散着头发,瞪圆眼睛逼问赵总管。
赵总管急道:“我也再三问过,千真万确!”
“好大的造化!”区巡抚狠狠瞪了一眼大姨太,话音才落,一个侍卫领着桃花急匆匆进来,桃花一脸焦急,进屋便跪下了,“老爷快去劝劝小姐吧!”
区巡抚头大,“她又怎么了?”
桃花急道:“一个不留神,小姐差点跳窗户逃了,这会子闹着要见老爷,不然就上吊,几个人都摁不住,我衣裳都让她扯烂了!”
区巡抚伸手解下系袍子的丝绦递给来报信的桃花,“拿这个去给她,就说我说的,这个结实;还有,告诉她,她先走,他爹我后脚就到!”
桃花吓坏了,不敢接,区巡抚一把将丝绦甩到桃花身上,怒道:“去呀!”
大姨太赶紧抢过来:“赵总管还愣着干啥!赶紧带几个人去好好劝劝小姐!”
赵总管应声,带着桃花去了。
区巡抚披着头发,散着大褂,在屋里疾步来回,气得呼哧呼哧地:“好大的胆子!还有没有王法?且不说是我区某人的女婿,谋逆,乱党,天大的案子,居然敢私自杀人?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巡抚?还有没有部堂大人?他这是想干嘛?他这是想干嘛?!”
大姨太插嘴,“要不赶紧通知部堂大人,派人快马去拦?”
“来不及了!采石场三十多里路,过去收尸啊!”区巡抚烦躁地坐下,嘴里不停地嘟囔,“好铁贼,他这是想干嘛?”
区巡抚嘟囔了几句,眼中神色渐变,由单纯的愤懑转向真正的疑问,那句‘他这是想干嘛?’越说越慢,语气也有了分析猜测的意味,最后干脆闭嘴,凝眉思索。
大姨太大气不敢出,小心瞧着他。
区巡抚忽然睁开眼,语气笃定道:“去,把那个冤家给我叫来!”
大姨太吓了一跳,“谁?”
区巡抚哭笑不得,“还有哪个冤家,大小姐啊!”
“爹,你总算是想明白了……”区舒云一踏进屋便急匆匆开口。
“我有什么不明白!”区巡抚截住她话头,“你无非是逼着我去救男人,告诉你,谁也救不了他!”
“只要爹想救,没有爹办不成的!”区舒云还满不在乎。
区巡抚脸色肃然,一字一句道:“李重光已被连夜押赴刑场,这会子,怕是已经脑袋搬家了!”
区舒云愣了。
东郊采石场附近的路上,几辆木笼囚车吱呀吱呀走着,死囚们一个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却毫无惧色,一脸肃穆。唯独最后一辆车上的阿四,浑身瘫软,小脸煞白,一把鼻涕一把泪,忽而干嚎,忽而饮泣,中间夹杂着求饶央告,着实不成体统!
“饶了我吧大人!我不想死啊!”
阿四前面的那辆囚车上,一位英武壮士忽然奋力回头,对阿四怒目而视,口中喝道:“男子汉大丈夫,死便死了,这副样子,真让人瞧不上,给我住口!”
他的声音洪亮,在夜空中久久回响,阿四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止住悲声,但想起阿纯,他又忍不住小声抽泣起来。
手起刀落,一颗人头落地。
空旷的采石场上,一溜排开跪着八个人,第一个掉了脑袋自然栽倒在地,最后一个也应声倒下,那是见血瘫倒的阿四。
紧挨着阿四的,便是方才那位壮士,瞥一眼阿四,满脸愤怒鄙夷。
远处一顶轻便小轿,轿帘掀开,露出铁山的脸。见阿四这般形状,铁山微微一笑,伸手叫过铁刚,“慢慢儿来,一刀是一刀!”
“嗻!”铁刚会意。
区舒云伏在大姨太怀里大放悲声,大姨太被感染,一手抚慰着区舒云,一手不停地抹眼泪。
区巡抚此时却显得满不在乎,抽着烟,抿着茶,斜着眼观察女儿,“吓!瞧这娘俩,好有情义!满共三五日的夫,七八天的婿,倒如此挂在心上,我死了,我看你们也不过如此!”
区舒云跳起来,扑到父亲身上一阵捶打,哭道:“都怪你,要早点动手相救,哪至于如此!如今白送了李公子一条命,你又来说这些!”
“他是乱党!自作孽,不可活,如何怪到我头上?”
区舒云不管不顾地发泄,“乱党就乱党!乱党也是我男人!乱党你不救我也恨你!爹,我恨你!”
“看来他果真是乱党!”
区舒云不肯认,“爹难道还没我有见识?你又不是没见过他,油腔滑调,嬉皮笑脸,就是个公子哥儿,在外国乱交朋友,遇上孙文等人,赶时髦争着跟人家合影的怕不止十个八个!”
这话似乎有几分道理。区巡抚磕了磕烟袋,转了转眼珠,忽然发问,“你果真这么爱这李重光?”
区舒云一愣,回想起与阿四的种种情形,想到秦少白的嘱托,更真切的悲伤起来,如排山倒海而至,大颗眼泪吧嗒吧嗒落下。在区巡抚看来,这已是最明确的回答。
“爹何苦再说这些,人都死了。” 区舒云惨然道。
“死的不一定是李重光。”区巡抚突然撂出这一句。
区舒云惊道:“爹什么意思?”
“铁山早就怀疑李重光已死,李玉堂找个假儿子来糊弄,如今既有李重光是乱党的铁证,这假的还不立即招认?冒充啥的都有,冒充砍头鬼的少,若铁山当真查实了那是个冒牌货,他死有余辜!李玉堂胆大妄为,把咱父女俩也给骗了,我也不能容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