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在情景交融方面,三首词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且先看《玉蝴蝶》一词,上片以写景为主,但作者以宋玉自比,把对秋景的描写与抒发旅愁结合在一起。在他眼里,那夏秋间开着小白花的白(一种大的浮萍),正被水面吹来的轻风吹得衰萎了;而那“一叶叶、一声声”的梧桐,也受月下冷露的侵袭而黄叶飘零了。面对如此萧疏的秋景,一种“悲哉!秋之为气也”(宋玉《九辩》)的感伤情怀就自然涌向他的心头。同样,在《雪梅香》、《八声甘州》词中,情与景也是交织在一起的。尤其是《雪梅香》,不仅景中有情,而且这“情”也是由秋景引发的:“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
三首词在换头之后,皆转入以抒情为主,而且所抒发的感情都相当深切:“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玉蝴蝶》)、“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雪梅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八声甘州》)。从写法上看,这三首词在这里都采用了杜甫《月夜》思家的“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的手法,从对方着笔,从而进一步加重了人物感情的分量,造成一种回波迭澜的艺术效果。
此外,三首词的收尾三句都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妙境。《玉蝴蝶》:“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雪梅香》:“无聊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八声甘州》:“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如此收结,不仅抒情主人公的形象鲜明可见,而且富有余味。唐圭璋先生评柳永《玉蝴蝶》词结句说:“佇立之久可知,羁旅之深可知。”(《唐宋词简释》)实际上,这个评语也同样适用于《雪梅香》、《八声甘州》诸词。
不过,从上述三首词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柳永词在结构章法上缺少变化,这一点比之后来的周邦彦,就更显得铺叙有余,而开合变化不足。
四、欧阳修的词
欧阳修(1007—1072),字永叔,号醉翁,晚年又号六一居士,吉州庐陵(今江西吉安市)人。四岁丧父,家境贫寒。宋仁宗天圣八年(1030)进士,调西京留守推官。景祐初入京,充馆阁校勘。后积极参与庆历新政,为此屡遭贬谪。仁宗后期累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神宗熙宁三年(1070)因与王安石政见不合,请求出知蔡州。四年,以太子少师致仕。卒谥文忠,世称欧阳文忠公。有《欧阳文忠公集》传世。
欧阳修是北宋中期的文坛领袖,也是诗文革新运动的倡导者。他的文学成就,除了诗文创作外,在词的创作领域里也有重要的地位。他的词收在《六一词》和《醉翁琴趣外编》中的有二百四十余首,是当时创作数量较多的作家。不过比之于诗文,他的词内容要狭小得多,大都不出恋情相思、歌舞宴乐、惜春赏花的范围。这与当时人们对词这种文体的认识有关,认为词是“娱宾遣兴”的工具,不比诗文具有社会功能,要反映国计民生。所以欧阳修也一反他在诗歌、散文中的庄重、严肃的儒家面孔,在词里直率地流露出他的真实感情,表现出一种风流蕴藉的情调。
欧阳修的词,虽然走的是晚唐五代婉约词风的老路,但已摆脱花间派铺金缀玉、脂香粉腻的习气,在冯延巳词的影响下向着清隽一路发展,词风与晏殊相近。如《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这是一首元宵恋旧,歌咏美好爱情的小词。又见于朱淑真的《断肠集》,南宋初曾慥《乐府雅词》题作欧词,应较可信。词的上片回忆去年元夜的甜蜜往事:在那华灯照得如同白昼一般的花市,主人公与心爱的人早就约好了在月挂树梢的黄昏时候相会。下片回到现实中来。明月、花灯依旧,可是“不见去年人”,物是人非,旧情难续。触景生情,泪满春衫。上、下两片形成强烈的对比,而以上片的乐景反衬下片的哀伤,更觉去年之乐何其乐,今年之哀何其哀。词的语言通俗,风格清新,节奏明快,具有民歌特色。又如《南歌子》一词: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功夫,笑问双鸳鸯字、怎生书?
此词写一对新婚夫妇甜蜜、温馨的爱情生活,但以写新嫁娘为主,男主人公只作陪衬隐在字里行间。首二句从女子的发型头饰着笔,以衬托她的容貌艳美。接着,写这位经过精心装扮的新娘,轻快地走到窗下来,笑倚着丈夫,深情地探问道:“你看看我眉黛描得深浅符不符合时式?”这句问话出自唐人朱庆余《近试上张水部》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原诗的用意本在试探主考官是否赏识自己的文章,欧阳修则只取其字面上的意思来直接表现爱情,显得更加自然贴切。下片,镜头仍然对准新娘。“弄笔偎人久”承上“笑相扶”,写女子的娇柔。弄笔偎人,描花试手,可见她用心皆在人而非在画。正因为丈夫近在身边,使她心不在焉,只顾与丈夫亲热笑闹、相扶相偎,以至把做针活的功夫都白白地耽误了。末句,“双鸳鸯”字如何写法,出于新嫁娘之口,明显地含有挑逗意味,但夫妻间又不失之轻浮。全词一反文人作品典雅和婉约的作风,而采用通俗而活泼的语言,描绘出这位新嫁娘天真娇柔的神态以及细腻的心理活动。从中可见欧阳修从民间文学中汲取了不少营养。前人认为欧词风格迫近花间,此词是也。
除上引二首外,其他如“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蝶恋花》)、“天与多情丝一把,谁厮惹,千条万缕萦心下”(《渔家傲》)、“未知何处有知音,常为此情留此恨”(《玉楼春》)等,都具有情意绵邈、格调清丽的特点。
但同晏殊词相比,欧阳修的感情更为真挚深刻,表现手法也更加丰富多样。如著名的《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这是一首抒写离情别恨之作,表现出欧词深婉的一面。词的上片从远行人着眼,写他在旅途中的所见所感。首三句写春景如画,旅人策马摇缰,顾盼徐行,但这幅画面中已弥漫着离人伤别的愁绪,可谓是“以乐景写哀”,故“一倍增其哀”。接着两句,写词中的主人公随着离家愈来愈远,离愁也越来越深,犹如跟前悠悠而去的春水,无穷无尽、永远不断。这两句虽然受到李煜词“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和“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意境的影响,但语气更为婉转,极荡气回肠之致。下片从闺中人着眼,代她设想相思相望的苦况。“柔肠”、“粉泪”,见出女子思念的深切。接着写她不敢凭高倚栏远望,因“行人”愈望愈远乃至不见踪影,更增心中愁苦。“平芜”两句之所以被前人誉为是“不厌百回读”(明·卓人月《古今词统》卷九)的佳句,是因为浅显中有深沉的含蕴。全篇结构完整而细密,画面美丽而动人,尤其上下片结尾的比喻和想象所展示的情意和境界,比起晏殊的《浣溪沙》(一曲新词酒一杯)一味用眼前的落花归燕衬托思情来,内涵要丰富深远得多。
又如《蝶恋花》,也是这样的佳作: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这首词亦见于冯延巳的《阳春集》。但据李清照《临江仙》词小序云:“欧阳公作《蝶恋花》,有‘深深深几许’之句,予酷爱之,用其语作‘庭院深深’数阕。”李清照生活年代离欧阳修不远,其言当不误。此词写一位深闺少妇由于春天将要逝去而引起的怨春情绪,情思深远,意境幽渺,情景交融,浑然一片。特别是最末“泪眼”二句,更以人物和乱红发生感情交流,层层写出主人公凄苦缠绵的复杂情怀。清人毛先舒(字稚黄)评云:“此可谓层深而浑成。何也?因花而有泪,此一层意也;因泪而问花,此一层意也;花竟不语,此一层意也;不但不语,且又乱落、飞过秋千,此一层意也。人愈伤心,花愈恼人,语愈浅而意愈入,又绝无刻画费力之迹,谓非层深而浑成耶?”(《古今词论》引)不独末句,全词多用暗示,写得情景浑融,言浅意深,一转多折,耐人寻味。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修得其深。”正道出了晏、欧词的不同之处。
欧阳修的词,不仅感情深挚,而且在词的意境和内容方面也有新的开拓。如他的十首《采桑子》,运用民间流行的联章形式描写游览颍州西湖的景物情事,表现了祖国山河的美丽,这是以前所没有过的。又如两套《渔家傲》共二十四首,分咏十二个月的节物风习,也多写得情真意远,生动活泼,别有风味。另外,欧阳修还有一些述怀、咏史之作,已经突破花间、南唐的格调,开苏轼、辛弃疾一派新兴词的先路。如《朝中措》:
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
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
此词题为“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然写景物,抒感慨,不加藻饰,写得大起大落,一气呵成,不落一般酬赠之作的窠臼,在艺术风格上属于疏宕一路。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
在词的形式、语言方面,欧阳修也作了一些有益的尝试。他有一些慢词,成就虽不及其小令,但写作时间介于柳永、张先之间,对文人普遍制作慢词有促进作用。他还注意从民间俚曲中汲取艺术营养,常以通俗生动的口语入词。这些,在后来宋词的发展中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冯煦在《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中说欧词“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就比较客观而全面地概括了他在宋词发展史上的地位。
五、说苏词之“旷”
苏轼(1037—1101),字子瞻,号东坡居士,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是我国北宋时期一位杰出的“全能”文艺家。他对词用力较少,但创获颇多,在词史上有着特殊的地位。
一提到苏轼的词,人们首先便想到“豪放”二字,并由此而联想到宋人胡寅《酒边词序》中的一段话:
及眉山苏氏,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摆脱绸缪宛转之度,使人登高望远,举首高歌,而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于是《花间》为皂隶,而柳氏为舆台矣。
但仔细揣摩,这里的“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云云,实际上指的是苏词清旷高超的风格。另外王国维说“东坡之词旷”(《人间词话》),陈毅说“东坡胸次广”(《吾读》),都肯定了苏词的基本风格是旷达而非豪放。那么,怎样理解苏词的“旷”才比较全面呢?
在看待苏轼的词时,我们有一点要把握:他已不把词视为表达某一种情感的专门领域。他的词,是其整个人格的体现。
苏轼的思想是比较复杂的,可谓儒、释、道兼而有之。但儒、释、道三家,对于苏轼来说,并不是简单地交替使用。有人称苏轼为“苏海”,意指他善于把各家学说结合起来,兼容并采,熔铸改造。所以,苏轼的儒、释、道是他改造后的人生思想。他既有积极入世的人生追求,又有静达圆通的人生观照。对他来说,二者是作为整体而存在的。他说:“人生不易满,寸寸挽强弓。”碰到困难时,苏轼不像柳宗元那样悲伤,也不像屈原那样用生命来抗争,而是超然自适,安之若素。所以他在任何险恶的环境中都能自我解脱,做到“不为之惊,不为之忧,不为之乱,不为之荡”。这便是人们常说的“旷达”。
我们知道,李白学道是要炼丹,苏轼学道并不是这样。李白“一生好入名山游”,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寻仙”。苏轼学佛道是要吸取“静而达”的烛照人生的东西,他写有《超然台记》,反映了他无往而不乐、旷达而开朗的生活态度。他的诗词很有“理趣”,但又不用禅宗语。他的“理趣”,是其圆通静达人生观照的形象表达,这种表达就是哲理。他对生活中的一些东西是“悟透”了,所以不须用禅语。如《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首诗写的虽然是庐山,但给人的启示却带有普遍意义。
在《前赤壁赋》中,苏轼把他的人生思想表达得可以说是淋漓尽致。在苏轼以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把他人生感悟说得如此透彻。苏轼的人生观是对自我的超越,因而也是对自我的获得。他所独具的“灵活通脱”的时空意识,就是他的人生支柱。这对作者的艺术感受有很大作用。在他的词中,有“人生底事,来往如梭”(《满庭芳》)、“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满庭芳》)、“问何事人间,久戏风波”(《满庭芳》)等许许多多的人生感慨。他的《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通过途中遇雨这一件生活小事,表达了达观的感情。
苏轼和辛弃疾一样,所面临的都是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但他们对待和解决矛盾的方法却不同。苏轼是不放弃理想的,但能始终保持平衡;而辛弃疾虽屡遭挫折,但雄心不改,与《离骚》“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较接近。辛词里参与意识比较强,内在里挣扎得很厉害,如《鹧鸪天》(壮岁旌旗拥万夫)等,而苏轼就不一样,他能够以旷达的人生态度来对待生活,所以词中超然的色彩非常浓。且看:“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浣溪沙》)、“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定风波》)、“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蝶恋花》)。这些句子,无不显示苏词的旷达。
当然,最能体现苏词旷达风格的作品还应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作者在词中借月起兴,展开内心情与理的矛盾,最后以理遣情,自我宽解,保持和恢复了内心的“宁静”“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他另有一首《念奴娇·中秋》,较此首中秋词稍逊,但同样表现出旷达的意境,读之心胸豁然:
凭高眺远,见长空、万里云无留迹。桂魄飞来,光射处,冷浸一天秋碧。玉宇琼楼,乘鸾来去,人在清凉国。江山如画,望中烟树历历。
我醉拍手狂歌,举杯邀月,对影成三客。起舞徘徊风露下,今夕不知何夕?便欲乘风,翻然归去,何用骑鹏翼!水晶宫里,一声吹断横笛。
说到这里,我们自然不会忘掉他那首脍炙人口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这首词,一向被认为是豪放派词人苏轼豪放词的代表作。吴世昌先生曾提出,苏东坡不是豪放派词人,北宋不存在豪放派,“大江东去”也很难说是豪放词。此论一出,文学史界哗然。赞同者寥寥,批评者群起。然而仔细品味,冷静思索,吴先生的看法是有道理的。在这首词里,词人虽然用了许多篇幅去写赤壁的景色和周瑜的气概,但其立足点,并不在赤壁和周瑜,而在自己。长江永恒,英雄逝去,自己却渺小得可怜。面对这种理想与现实人生的矛盾,苏轼是怎样处理的呢?最后以“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求得暂时的心态平衡。这种心态,不能说是豪放,而只能说是旷达。况且旷达中还带有点悲凉,词人是在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胸中之块垒。“人生如梦”,才是这首词的主旨。
苏轼之所以能在困境中寻求解脱,求得心理平衡,靠的是他善于“打通”儒、释、道三家思想的界限,从中择取若干需要的成分,“为我所用”地建立起自己的一套“人生哲学”。这种“哲学”的基本点在于善于“自我调节”其看问题的角度。明白了这些,我们对苏词的“旷”的理解,也就不会失之片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