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唐宋词的魅力:基于古典诗词曲之比较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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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唐宋词家个性论(1)

一、温庭筠词的“丽而隐”

温庭筠(812?—870?),原名岐,字飞卿。太原祁(今山西省)人。年少时即以富有才华、长于诗赋著称。但因恃才傲世,得罪权贵,以至于屡试不第。曾做过隋县蔚、方城蔚和国子监助教等小官。

温庭筠诗与李商隐齐名,词与韦庄并称,是花间词派的代表作家。他的词,给人的第一感觉是辞藻浓丽。在他的词中,到处点染着金鹧鸪、绣罗襦、水晶帘、颇黎枕、鸳鸯锦、红烛、香车、玉腕、绿窗、凤凰、画楼、翠钗一类的字眼,因此,胡仔曾评温词曰:“工于造语,极为绮靡。”(《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七)

温词写情喜“隐”,不喜“显”;多暗示,不喜直说;或隐而不露,或微露消息。

试举几例。如《菩萨蛮》:

水精帘里颇黎枕,暖香惹梦鸳鸯锦。江上柳如烟,雁飞残月天。

藕丝秋色浅,人胜参差翦。双鬓隔香红,玉钗头上风。

《花间集》录温庭筠《菩萨蛮》十四首,当时传唱极盛,颇能说明温词的风格特色。上面的这一首词,在情感表述方面很隐曲,语言也极浓艳。首两句写室内的情景。“暖香惹梦”四字把环境说清楚了,但情感方面如何,却无一字涉及。情感隐而不露。开始是写自己歇息的地方:此处有透明的水晶帘、有明洁的颇黎(玻璃)枕,还有绣着鸳鸯的锦被,然后由此环境惹梦。这环境是令人留恋的。接下“江上”两句,是一个跳跃,从帘内转到帘外,境界也由华丽转为凄清。值得注意的是,“惹梦”二字,不能理解为真的做梦。温庭筠对人物的理解是深刻的,举凡人物举止、心态都有一定的把握。“惹梦”指的是对这种典型环境的留恋。与之告别,人物心情如何?不言而喻了。环境好,而生活在此环境中的人也是十分值得留恋的。于此,一种淡淡的哀愁流露出来了。不难看出,他所写的是一种离别时的情感。他不采取那种步步相连的情感流露,而是微露消息,在描述中去表现。下片写“她”(女方)来相送,其心境则借服饰暗示出来。这种“暗示”的写法,旨在调动读者欣赏时的积极思维,使人见仁见智,各有所得。

又如《菩萨蛮》: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

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

本词通篇都是写女子的梳妆打扮,好像没有一个字写到女子的情感。但是,若对之细细品味,则又会发现在上片末句中的“懒”字和“迟”字中已暗示情感。这位女主人公睡在床上,没有梳妆,但很有风韵。这种“懒”,是慵懒。“弄妆梳洗迟”的“弄”字下得极传神。大家都知道,李清照有一首《声声慢》词,开头“寻寻觅觅”四字,写的是词人的心情,并不是真的在找什么。汉语的动词中,“弄”和“搞”字义是最广泛的,很模糊。“弄妆”是心不在焉地梳妆。“照花前后镜”是契机,写妆成后对镜自照,看到的是“花面交相映”,妆画得很好,人也是很出色的,穿得也很漂亮,而且是盛装,从“新帖”二字可以看出。全篇的点睛之笔在最后一句,它是上片“懒”和“迟”的根源。鹧鸪双双,人却不成双。总的看,这首词是繁而不冗,描写物色的笔墨,表面上看是雕镂的,但它却“物色之动,心亦摇焉”(《文心雕龙·物色》)。虽不言情而情自现,它的写物带有诱情性。

再看一首《菩萨蛮》:

牡丹花谢莺声歇,绿杨满院中庭月。相忆梦难成,背窗灯半明。

翠钿金压脸,寂寞香闺掩。人远泪阑干,燕飞春又残。

词中牡丹、莺声、绿杨、庭院、灯火、明月、香闺、飞燕,所写景物很多,但不堆砌,而是都成为一种诱情因素。

温庭筠另有一首《诉衷情》,也体现了这种“丽而隐”的词风,但写法很别致:

莺语,花舞,春昼午,雨霏微。金带枕,宫锦,凤凰帷。柳弱蝶交飞,依依。辽阳音信稀,梦中归。

这首词把一个又一个景物都推到你的眼前,好像电影剧本。若把它当做画面,也就像电影镜头。意象是杂乱的,任其自然融合,但它却能给人以美感联想,通过联想来连接画面转换,求得意境的完整。结尾两句表露情思,原来她是一个人,丈夫在辽阳。前面所写的景物只是作为一种情感的诱惑。词写的是闺房情思。闺房主人是大家闺秀,温庭筠又喜用景语,所以这环境、人物、景物、辞藻自然是浓丽的。那么,人物的情感是怎样表现的呢?从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它多用暗示,而这种暗示多以背景因素,所以这种暗示具有导向作用。它的景语虽繁,但繁而不冗,因为这些景语具有强烈的诱情性的特征。王国维有句名言:“一切景语皆情语。”温庭筠实际上是把情景融在一起的,但又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情景交融。温词不作绘影绘形的表述,不以景语的连贯性取胜,即不以叙事性取胜;画面也不是以连续性来取胜。这样的选择,它的“隐”也就出来了。

总的来看,温词“丽而隐”的特点,不免带一点朦胧,但这朦胧却可以启发人的美感联想,有一种易感难言之美。

二、柳永创作的艺术成就及贡献

柳永(987?—1053?),原名三变,字景庄,又字耆卿。排行第七,又称柳七。崇安(今属福建)人,是工部侍郎柳宜的少子。他早年热衷功名。但因其流连曲坊,多游狭邪,好为歌伎填词作曲,而遭到当时正统人物的非难,以至于应举屡遭排斥。曾作《鹤冲天》词,发泄了怀才不遇的苦闷,其中有“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句。相传仁宗皇帝看了很不高兴,说:“此人风前月下,好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因此他屡试不中,成天与市井子弟纵游伎馆酒楼,自称“奉旨填词柳三变”。直到他改名为永,才于景祐元年(1034)考中进士,历任睦州团练推官、余杭令、定海晓峰盐场监官、泗州判官、屯田员外郎等职,世称“柳屯田”。晚年卒于旅中,葬润州(今江苏镇江市)。有《乐章集》。

柳永是北宋第一个专心致力于填词的作家。他的词收在《乐章集》里的有二百多首。从词的发展上看,柳永的主要贡献在于创制新声,发展了慢词的形式。慢词的创作并非始自柳永。从敦煌曲子词看,早在中晚唐,民间已有慢词流行,但词家仿作一直很少。唐五代文人词中,小令占绝对优势。宋初晏殊、欧阳修等名家的创作,也几乎全是小令。和柳永大约同时的张先写过一些慢词,但数量不多,成就也不如其小令。柳永《乐章集》中除少数当时流行的小令如《玉楼春》、《巫山一段云》、《少年游》、《木兰花》、《蝶恋花》等之外,绝大部分是慢词长调,其中有不少是他独创的“新声”。其最长者如《戚氏》,竟达二百余字,这是前所未见的。慢词的大量创作,不仅扩充了词的体制、容量,便于容纳更多的内容,而且为宋词的进一步昌盛奠定了基础,“其后东坡、少游、山谷辈,相继有作,慢词遂盛”(清·宋翔凤《乐府余论》)。

在词的题材内容方面,柳永也有所开拓,差不多和欧阳修在词里留连山光水色,表现洒脱情怀的同时,柳永却把眼光投向城市风光与市井风情。这与他的生活经历是密切相关的。柳永生在北宋升平盛明之世,为了科举,他在汴京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由于仕途失意,他又四处奔波,到过当时许多著名的城市。北宋帝都汴京,东南名城杭州、苏州,西南重镇成都,江南都会扬州等,都在柳永的词笔下有过真实而又生动的描绘,其中以咏杭州的《望海潮》为千古传诵的名作: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望海潮》词调首见于柳永《乐章集》,当是柳永自创的新声,调名大概是取钱塘观潮之意,相传此词写于宋真宗咸平末年(1002—1003),是柳永献给当时驻节杭州的两浙转运使孙何的作品。词中使用大量对偶句式,采取有分有合、层层铺叙的手法,从各个不同的侧面生动地展示了杭州的繁华和美丽。上片侧重写杭城繁华,兼及钱塘江的壮观。下片着重写西湖的秀色,以及孙何的显赫。“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成为千古名句。据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一记载:“此词流播,金主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事虽未必可信,却从侧面反映了它影响之大,艺术感染力之强。

除上引《望海潮》外,柳永还有一些写都市景象的词,尤其是写当时京都开封的《倾杯乐》(禁漏花深)、《迎新春》(嶰管变青律)等,都将“承平气象,形容曲尽”(南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卷二十一《乐章集》九卷)。无怪乎与柳永同时代的范镇由衷地赞叹:“仁宗四十二年太平,镇在翰苑十余载,不能出一语咏歌,乃于耆卿词见之。”(祝穆《方舆胜览》)这类作品于《乐章集》中数量并非最多,但在词的题材内容上是一种开拓,对我们了解当时都市的情况也颇有参考价值。

柳永词中大量存在的是感慨人生失意、抒写离愁别绪和羁旅行役之思的作品。这些作品情真意挚,深切动人,代表了他艺术上的最高成就。如《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这是一首抒写离别情怀的名篇,当为作者离开汴京与恋人惜别时所作。词的上片正面描写别时情景。起首“寒蝉凄切”三句写景,不仅点明了深秋的季节和离别的时间、地点,而且于写景中暗示着离情。“都门帐饮无绪”以下四句,由景及情。“骤雨”既已“初歇”,故船家催促出发,无可奈何,只得登途了。“执手”、“泪眼”、“凝咽”写其神态、动作,使别情达到高潮,在艺术上具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末两句以“念”字贯串,由眼前之景推想别后行程中所见景象,由实入虚,引起下文。下片设想别后情景。换头“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二句点明伤别主旨,接着“今宵”二句以意中景染之,意在表现别后的冷落凄清,写出一种怀人的境界。“杨柳岸、晓风残月”是传诵的名句,有人用它形象地表现柳词的风格特征(详见《历代诗余》引俞文豹《吹剑录》)。“此去”以下四句,直写别后岁月,即使有良辰好景也形同虚设,因情人不在,无人共赏,也无心自赏;纵有千种风情,亦无人可与言会。本词虽纯用赋体,但并非平铺直叙,而是以悲秋景色烘托离情,情与景合,景随意转,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曲折回环,层层深入。特别是词人在点染方面的技巧运用,确是达到了很高的境界。由于此词“工于言情”,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故历来被推为柳永的代表作,受到人们的普遍喜爱。

另一首脍炙人口的词篇是《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此词与《雨霖铃》一样,也是柳永写羁旅情怀的名篇。但这首词上片写登高临远所见到的残秋景色,下片抒发思乡怀人的心情,界线甚明,与其《雨霖铃》把记事、绘景、抒情融成一片的写法又有所不同。全词境界高远,感情深挚,脉络清晰,用语通俗而又“俗不伤雅”,尤其是词中“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三句,在深秋萧瑟寥廓的景象中表现游子的客中情怀,连一向鄙视柳词的苏轼亦称“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宋·赵令畤《侯鲭录》卷七引)。

除上述主要内容处,柳永还有不少其他题材的词作,如《鹤冲天》抒写他怀才不遇、宦途潦倒后的不满情绪,《迷仙引》咏歌伎,《巫山一段云》五首咏仙事,《二郎神》咏七夕,《双声子》、《西施》咏吴王、西施事,《河传》写采莲女生活,《望远行》咏雪,《黄莺儿》咏莺,《受思深》咏菊,《瑞鹧鸪》咏梅等。可见在词的题材内容上,柳永更多地注入了新的成分,反映了较为多样的社会生活,对词的发展有开疆拓土之功。

在艺术手法上,柳永词最重要的贡献是为了适应慢词创作的需要而一反诗词多用比兴的传统,创造性地运用六朝小品赋法来写景抒情,层层铺叙,尽情渲染,无所假托,而在结构上又有一定的层次,回环呼应,脉络清楚。《乐章集》中的优秀词章,大都具有这一特点。其次,善于融情入景而又使情景一体。可以说,情景交融这个传统的抒情手段,柳永是运用得很成功的。以著名的《雨霖铃》为例,词中把清秋景色和离别之情融合在一起,更细致地表现了缠绵悱恻的离愁别绪。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谓柳词能“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绝非溢美之词。另外,由于受民间文学的影响,柳永多用口语入词,使他词的语言变典雅为通俗,一扫晚唐五代词人的雕琢习气。如《忆帝京》(薄衾小枕凉天气)一词,几乎全用白话口语写成。这种通俗化的词风,不仅使柳永赢得了“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叶梦得《避暑录话》)的美誉,而且对后来的说唱文学和戏曲也产生了明显的影响。

三、柳永三首词比较分析

望处雨收云断,凭阑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玉蝴蝶》

景萧索,危楼独立面晴空。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渔市孤烟袅寒碧,水村残叶舞愁红。楚天阔,浪浸斜阳,千里溶溶。

临风。想佳丽,别后愁颜,镇敛眉峰。可惜当年,顿乖雨迹云踪。雅态妍姿正欢洽,落花流水忽西东。无聊恨、相思意,尽分付征鸿。

——《雪梅香》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八声甘州》

许昂霄说“柳永《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与《雪梅香》、《八声甘州》数首,蹊径仿佛”(《词综偶评》),这是颇有见地的。

从题材上看,这三首词均属“羁旅行役”之作。柳永的这一类词对自然景色的描写很出色,尤其擅长写秋景。上引三首词,是通过描绘萧疏、清幽的秋景,来抒写他的羁旅之思、怀人之感。“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玉蝴蝶》),可以说是它们共同的基调。诚如唐圭璋先生所说:“柳永功名失意,飘泊四方,怀乡、怀人、怀帝都之感,一时纷集,所写词多凄凉沉着。”(《词学论丛》)

从艺术上看,三首词的风格也颇为相近。首先,在雅与俗方面,三首词都做到了俗而不伤雅。如《八声甘州》下片有“想佳人妆楼颙望”之语,可谓“俗极”(陈廷焯语),但与上片“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的秋景融合,故“不减唐人高处”(赵令畤《侯鲭录》卷七引东坡语)。《玉蝴蝶》和《雪梅香》也是如此,俗中有雅,雅俗并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