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已受君恩顾,好与花为主。万里丹霄,何妨携手同归去。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
这是柳永歌伎词中的一首,是偏于俗的,上海辞书出版社《唐宋词鉴赏辞典》选了这首词。在现存两百多首柳词中,歌伎词不仅数量最多,而且是其中最精华的部分,最能代表柳词的特点。不仅如此,他在语言上用的还是市井俚语。
与柳永同时的张先,和比他晚的黄庭坚、秦观,也有这样的词。
柳永还有一些词,力求做到雅俗共赏,做到俗而不伤雅。这类作品,能得到文人的赞赏。如《雨霖铃》中“执手相看泪眼”,可以说是俗语,到“杨柳岸、晓风残月”,又很有风致。其中“无语凝噎”句,把人物的心态把握得比较准。还有《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也是如此,“想佳人妆楼颙望”很俗,但与上片深秋的景色融合,故“不减唐人高处”。
雅俗共赏的成熟典范,总体上是雅,或者说偏于雅,与柳永雅俗共赏偏于俗不同。
在这一点上,周邦彦(1057—1121)是典范,人称“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南宋·陈郁《藏一话腴》),是北宋词的“集大成者”。他的词,在描摹人情物态上很下工夫。如他的名篇《兰陵王》写得就很出色: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
凄恻。恨堆积。渐别浦萦回,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此词凡三换头,谓之“渭城三叠”,是周邦彦代表作之一,写得情景交融,词风沉郁顿挫。
我们知道,社会中的人是戴面具的,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让别人知道,有些感情是不能明言的。文人之所以运用词这块小天地,是因为这块天地比较明净,这里没有诗教、道统,人们可以毫无顾忌地表现帷幕后面的生活和感情。在这方面,写得最好,最符合词的体性,也最符合文人口味的,是周邦彦。
周邦彦的词是很精美、缜密的。词到他手里,真正做到了能“留”。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拈出“沉郁”二字评词,也提到周邦彦。他继柳永、秦观诸人之后,使词在形式上更加规范化,尤其在格律方面,使之更加严整,趋向完美。如果讲到词法,应该以周邦彦为典范,以此为审美定势。等到审美定势形成,词也就达到高境了。到这时,词体范式已为创作群体所遵循,于是形成一种观念,这就是:诗庄、词媚。
4、革新之词
人是无限丰富的,所以任何一种文体都无法纳入所有创作者的创作活力。一旦横绝一世的天才闯入词的地域,他就有勇气,而且有能力冲破这种狭小的传统框架。这个人就是苏轼。
苏轼(1037—1101)是一个“全能”作家,对各种文学样式都精通,诗、词、文、书法、绘画无所不工。但他过分强调各种文学之间的相通,这是不利于各体文学的发展的。比如,他认为情和志是相通的,所以词也可以言志。这就打破了“诗言志,词抒情”的传统。那些怀古、感旧、悼亡、记游、说理等历来为诗人所惯用的题材,苏轼都能用词来表达。这样,就使词的内容与诗没有什么区别了。难怪陈后山在《后山诗话》中说苏轼“以诗为词,如教坊雷大使之舞,虽极天下之工,要非本色”。但作为“天才”,苏轼也能写出好词,如悼亡这类题材,在诗歌里很早就有了,西晋时代潘岳的悼亡诗就很有名,但这种题材却还从未在词里出现过,而到苏轼则写出了《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这种传诵千古的名作。至于宋诗特色之一的“理趣”,在他的词中也得到很好的表现,如《水调歌头》就是一个突出的例子: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是苏轼四十一岁任密州太守时所作。词中以明月为线索,把人间与天上、理想与现实、忧闷与自慰、意境与哲理有机地融为一体,构思奇妙,情理兼胜。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说:“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
在形式上,苏轼也不愿受传统声律的束缚,不以内容去迁就音乐,所谓“豪放不喜裁剪以就声律耳”。这是陆游在《老学庵笔记》中对他的评语。当然,陆游的话并非微词,但这种作法是有损词的体性的。另外,他自身的创作习惯,诸如好用典、好发议论等,对词的体性也是有损害的。
到南宋,辛弃疾、陈亮、刘克庄等人又发展为“以文为词”、“以政论入词”,致使词体异化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至于说到姜夔、吴文英他们,情况又不一样了。他们在创作上对前人的作法进行反思,这种反思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就“成熟时期词”的情感主体(“****”)而言,一是就“变革时期词”的情感主体(“政治性****”)而言。姜、吴就两方面的创作反思,主要表现在感情的净化,即审美化,这是第一点。就第二点讲,主要表现在深化,即寄托。这样,抒发“****”的情感,就成了词的主体。这种情,就是柔情,有的是以艳笔写柔情,有的以亵笔写柔情。而姜、吴则以雅笔写柔情,比较侧重于对情事的展现,它把“事”掩饰了,淡化到最低的程度。这方面,姜夔的词较突出。“事”淡化了,“情”也就显现了。姜夔早年在安徽合肥曾经结识一位弹琵琶的歌女,后来因故分手。词人一往情深,念念不忘,曾经为她写了许多美丽感伤的作品。如《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这是一首恋情词,但在风格上与传统的情词不同,它是以健笔写柔情,具有一种清峭隽永的情韵。
值得注意的是,姜夔和吴文英的词在描写男女恋情方面,很少再涉及有肌肤感触的感性认识,而是感情的内省。较之以往的婉约词,在感情表达上更加深沉、幽微,这主要是因为他们采用的是寄托手法。他们由苏、辛的叫嚣而转为托物寓意,深于比兴。在这个阶段,姜、吴作品中有一类作品开始增多,这就是咏物。后来王沂孙的词,几乎有一半是咏物之作。咏物词的产生,正是词转向雅的表现。
二、唐宋词人创作观念的转变
对文体,历来有正、变、尊、卑的观念。词是隋唐以来才有的新文体,又与“胡夷里巷之曲”有不解之缘,因此在特别重视“道统”的宋人眼目中,更显得品格低微、不能登大雅之堂。把词视为“小道”、“末技”,是当时非常普遍的观点(不过程度深浅不同而已)。反映在对词的称谓上,有在“词”前加一“小”字,称之为“小词”或“小歌词”者。如王安石读晏殊词,笑曰:“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宋·魏泰《东轩笔录》卷五);晏几道为晏殊辩护,曰:“先君小词虽多,未尝作妇人语也。”(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二十六)黄庭坚喜写艳词,法秀戒之曰:“诗多作无害,艳歌小词可罢之。”(宋·释惠洪《冷斋夜话》)李清照谓王安石、曾巩“文章似西汉,若作一小歌词,则人必绝倒”(引见《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等等。
这种轻视词体的看法在宋代是相当顽固的。再举一个例子,据欧阳修《归田录》卷二记载:钱惟演坐着读经史,卧着看小说,上厕阅小词。这里,不一定是纪实,却反映了一种观念。
在这种观念之下,当时文人创作词的心态与写诗时是不一样的。他们作词的目的,大都是娱宾遣兴、自娱娱人。如晏几道在《小山词自序》中说,他写词,是“期以自娱”,“为一笑乐而已”。欧阳修、晁补之也称自己作词是“敢陈薄伎,聊佐清欢”(见其《采桑子》和《调笑》词序)。
这种情况,从唐宋词集的名称上也可以看出。如《花间集》、《尊前集》、《酒边词》等。胡寅《题〈酒边词〉》说,向子湮写词,往往是即兴而作,“随亦自扫其迹”,写好就扔掉了。写词只是一种游戏,是“谑浪”。在一般文人眼里,认为写词是有损于道德的。邵博《河南邵氏闻见后录》卷十九曾记载,当时有人认为晏几道“才有余而德不足”,劝他“捐有余之才,补不足之德”,不要写词。在这种风气下,当时词体的地位是不高的,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也是不能大力鼓吹的。此外,柳永也因写词而影响了声誉。
习惯的势力是相当可怕的。从北宋初期到中期,几乎没有人去改变这种观念,但在实际创作中不自觉地与这种观念相抵触。在创作中不自觉地以词言志,这志是接近情的。如李煜入宋之后,以词写他的自身经历和生活实感,在词中注入了丰富深沉的内容,使词“眼界始大,感慨遂深”(王国维《人间词话》)。范仲淹、王安石亦如此,都是不自觉地用词言志。
什么时候是自觉的呢?那是从苏轼开始的。他有意把各种文体贯通,所谓“物一理也”(《跋君谟飞白》)。“物一理也,通其意则无适而不可”,意思是:事物有共同的规律,它们的道理是一样的,所以弄通了规律就无往而不利,什么问题都可以解决。他在写词时,创作心态与写诗时是非常接近的。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记载:“诗与乐府同出,岂当分异?”提倡创作心态向诗文靠拢,即所谓“以诗为词”、“以文为词”。拿今天的目光来看,苏轼的“以诗为词”实质上是词坛的一场革新举动。词在他笔下,正如刘熙载所评的“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艺概》),成了与诗类似的抒情言志的工具。
从一定意义上说,苏轼“以诗为词”,使词由歌者之词转变为文人之词,由应歌转变为抒怀。他的审美趣味倾向于高雅,这正适合士大夫文人的口味。因此,他的词体革新,对南宋的“雅词”也有影响。刘辰翁《辛稼轩词序》说:“词至东坡,倾荡磊落,如诗如文,如天地奇观,岂与群儿雌声学语较工拙,然犹未至用经用史,牵雅颂入郑卫也……以稼轩为坡公少子,岂不痛快灵杰可爱哉!”这段评语大致是正确的。如果没有苏轼大胆而成功地迈出第一步,要想在以后出现辛弃疾等人的爱国词作是不可能的。
时至南宋,词人的创作心态与诗人更为接近。据叶适《书龙川集后》载,陈亮每作完一长短句(指爱国词),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从这件事以看出,词的“地位”到了辛派爱国词人眼中,已经“大尊”了。
再从“寄托”方面看,南宋词也比北宋多。他们在创作时把诗的比兴寄托用入词里,通过比兴,寄微于显,结果往往意内而言外,言在此而义在彼,从而达到“言近而旨远”的艺术效果。如岳飞的《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辛弃疾的《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陈亮的《水龙吟》(闹花深处层楼)等词中皆有寓象,正如林景熙所言的“有诗人之讽”(《胡汲古乐府序》)。
还有一点值得提及,词至南宋,在音乐上与燕乐分离,文人开始写自度曲。自度曲的音乐主要是古琴曲、古箫曲。古琴曲和古箫曲的韵味比较高雅清扬,促进了文人词的进一步雅化,从而把“应歌”的形式淡化了。
总之,长久以来,词一直被禁锢在“艳科”的圈子里,成为一种近乎“女性”的文学,正如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所说:“作词与诗不同,纵是花卉之类,亦须略用情意,或要入闺房之意……如只直咏花卉,而不着些艳语,又不似词家体例,所以为难。”而苏、辛等人出现之后,情况就不同了。他们对传统倾向不满,于是在创作中有一种新的审美取向和精神流向,这就是向正统文学即诗文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