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圣陶最后说:“以上三件事,无论缺了哪一件,都很难成为健全的分子。今后的教育应当从这三件事着手,尤其对于中学生,更应当特别训练。希望负有教育责任的人注意。”
叶圣陶的观点,让我想起最近看到的一本书——《人生中不可不想的事》。作者克里希那穆提是印度著名哲学家,在西方具有广泛的影响,与叶圣陶生活在同一时代。他在该书第一章“我们需要怎样的教育”中指出:“这是一个疯狂的、完全混乱的世界,每个人都在和别人作对,极力想达到一个安全的位置,一个有权势或享福的位置。”于是,教育的目的,就是教人学会适应这个世界,实现自己的愿望……克里希那穆提指出,许多人都会接受这样的教育,服从父母和老师的教导,因为它会让你“得到学位,得到一连串的头衔,得到非常好的工作,所以”那是安全又容易的生存之道”。但由于这种教育会让你对生活充满恐惧,其中包括“怕失去工作,怕传统,怕邻居,怕丈夫或妻子的批评,怕死亡”,而人们“一旦有了恐惧,便失去了智慧”。就是说,恐惧会让“你的头脑变得迟钝、衰竭、愚蠢”,会让你不去考虑生命的真谛。
因此这并不是真正的生活,也不是真正的教育。
在此基础上,他提出这样的问题:“教育的意义只是帮助你顺应这个败坏的社会制度吗?”在做出否定的回答之后,他又进一步指出,真正的教育应该是”给你自由,一种全然的自由,来让你成长并创造一个不同的社会,一个新世界……,否则我们将被彻底消灭。……所以,教育的意义很显然就是消除外在及内在破坏人类思想、关系及爱的那份恐惧。“克里希那穆提的这本书,对于反思当今的教育,具有积极的作用。
九 提倡主动学习
叶圣陶认为教育的含义绝不仅仅是读书,因此他特别反感人们把“求学”说成是“读书”,也反对把读书的范围局限在教科书之内。抗日战争爆发之前,他应教育部要求,在电台畅谈中学生的阅读问题。当时无线电台问世不久,其影响与现在的电视不相上下。他说,教科书不过是“备忘”的提纲,课堂教学只能是“扼要的叙述”,要深切了解各科知识,还必须找许多相关的课外读物。读书不仅仅是为了获得知识,更重要的是“陶冶自己,使自己的人格更为高尚”。学生在一生中需要应对的事情太多了,学校教育不可能把所有知识教给他们,因此中学生一定要养成爱好读书和“自动学习”的习惯,千万不要把阅读局限在教科书的范围之内。
但是,许多学校却以保护学生为由,无端设置阅读禁区,对他们横加干涉。叶圣陶认为,这样做正好剥夺了学生的识别机会,他们不明白学校取缔这些书籍的用意何在,因此不利于培养学生“明澈的识别力”。另外,取缔的办法也容易激发学生的好奇心,你越是不让他看,他就越想看看。因此他提醒青少年们:“写在书上的东西并不是完全可以信赖的。阅读果然要认真,但是尤其重要的是要抱着批判的态度,要区别哪些是应该接受的,哪些是不应该接受的,不能’照单全收‘。“叶圣陶的这些话,对于被视为金科玉律的教科书,同样适用。
抗日战争爆发之后,叶圣陶在《教科书的缺乏》一文中说:“我国向来把’受教育‘叫作’读书‘,以为要学习一点什么必须凭着一本书籍。“在这种观念影响下,人们以为只要让”学生捧着这些书本,尽做着讲解记诵的工夫“就够了。至于在讲解记诵之外,是不是需要”把学习得来的东西融化在自己的生活里”,则根本不去考虑。这其实也是应试教育的要害所在。正因为如此,叶圣陶认为“目前教科书的缺乏并不是严重的困难”。言外之意,死记硬背教科书的内容,才是问题的关键。随后,他又在《识字与受教育》中指出,识字与受教育是两码事。有些人虽然能识文断字,但“他们痰要乱吐,上公共汽车要乱挤,献金一毛不拔,服公务假公济私……”这不是受过教育者应该做的事。
1941年,叶圣陶举家迁居成都,与他的好友、前来度假的西南联大教授朱自清相遇。二人交往密切,并合作编辑《精读指导举隅》《略读指导举隅》,成为中学生学习国文的课外读物。这年初,叶圣陶在《变相的语文教学》中指出,从表面上看,中学生的课程五花八门,但是实际上只有一门,那就是“国文”。为什么这样讲呢?因为无论哪一门课,老师在课堂上总是“讲解课本或讲义上的文句”,学生在教室里则是“抄写教师的板书,记录教师的讲解;……科目虽不同,工作的方法却并无二致。都与上国语课、国文课、英文课的情形差不多“。所以叶圣陶把这些五花八门的课程都称为”变相的语文教学”。
这种现象的形成,是因为“我们的教育家”把学生当作一个空瓶子的缘故。这些“教育家”以为,只要给学生一本书,一篇文章,再逐字逐句给他们讲一遍,就算完成教学任务了。因此,学生只要“带一双耳朵,一双眼睛,一本教本,一本笔记本,一支铅笔或钢笔”,就可以”保证你没有错“。根本不要像热心于教育实验的“好事者”那样,还要用“搜集、观察、比较、综合、试验、实习”等非常辛苦的手段。叶圣陶指出,这样做的后果,只能让学生心似死灰,形如槁木。他呼吁:我们的学生“太可怜了!太可怜了!让他们多做一点儿事吧,用他们的心,用他们的手,用他们的口,无论怎样都是好的。退一步说,让他们跑出教室来种一方地,锯一根木头,甚至跑跳一阵,争论一阵,也是好的。只要不再教他们听讲那变相的语文功课,……他们就有福了”。
十 反对科举精神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叶圣陶从报纸上看到一篇文章,标题是《因政府考试的国文题说到学校的国文课》。文章作者说:政府为了“倡导国学,恢复固有知识”,在中央机关用人考试中一概以国学试题为主。但是应试者的成绩并不理想,这说明学校的国文课是有问题的。叶圣陶反对这种说法。他在《国文试题与科举精神》中指出:这种考试是不允许考生“发表自己的思想与情感”的,因此它是一块“敲门砖”,是科举精神的再现。
抗日战争胜利后,叶圣陶离开四川,返回阔别多年的上海。1946年,他在《文汇报》“抢救在学青年”座谈会上,以《文字并不可靠,教本少用为妙》为题,做了发言。他说:“现行的教育制度完全是继承过去的旧精神,……还是继承科举的一套”。其做法是:“要学生读一种死的东西,读了之后考一下,考得出的,由统治者雇用为高级或低级的帮手,考不出的那就一辈子倒霉。”这种做法,与过去的科举制度完全一样。因此他提出:“我是主张读书不必进学校的。”叶圣陶还说,过去统治的范围较小,需要的帮手也少。“现在则统治范围大了,物价、交通、衣食住行等方面都要管制得无微不至,所需要的帮手也就更多;而这些帮手的取得,是通过人事关系,另一层是必须科举出身。”这让人想到如今的公务员报考热。中国共产党在延安就提出精兵简政,执政后也三令五申要精简机构,但事实上各级党政机构却越来越庞大。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就业问题比较严峻的今天,公务员报考大军居然成为一大景观。多年前,我在研究中曾经看到民国初年阎锡山担任山西省省长时,一个县只有六个公职人员。后来我们在调查“老百姓想什么”时,发现一个贫困县的县级领导(包括退休人员在内)就有200多人。我想,如果加上县里的一般干部和乡镇干部,至少有成千上万吧。由此可见,作为纳税人的老百姓负担有多大!
话说回来。叶圣陶在这次发言中指出,如今的考试办法不仅与科举制度精神相通,而且方法一致。科举制度要求人们专读儒家的书,只要能记忆,能够为圣人立言,能把一句话发挥成两三句,就可以应试。至于这些话是不是真的有用,则无须过问。“现在的情形又何尝不是如此,进学校的人,不要说文科,就是理工科也是这样,只要能记得住,写得成卷,考得出,就称是好的,根本不用研究,更不管是否有用。”因此叶圣陶认为,“不想考科举,不想做统治者的帮手的人,大可不必进学校。”与此同时,他也承认这说法有点偏激。许多人虽然不想通过科举做统治者的帮手,但由于没有其他出路,还是非进学校不可。
不久,叶圣陶又在《何必升学》一文中指出,教育的目的,本来是为了让学生明辨是非,养成良好的习惯。但如今的学校教育却完全是为了得到一张文凭,谋求一个职业。于是所谓教育,就只能是通过“一堆死板凌乱的教材,一派浮词滥调的训言”,让学生的头脑“像间杂货铺”一样。
这样一来,当学生为了辨别是非而发表意见,或出于正义感而有所行动时,则往往被视为坏学生,甚至被开除出校。正因为如此,他认为这不是真正的教育,年轻人没有升学的必要。
1947年,叶圣陶在《文字教育和记忆教育》中进一步指出教育的问题,主要表现在文字教育和记忆教育两个方面。前者是把一切知识都变成了文字教育,后者则以为只有记忆才是学习成功的标志。这只能让学生“把实在的东西丢在一边”。这样做,对学生有害无益。
十一 批评应试教育
1977年,是“**********”结束后的第一年,当时已经是80多岁高龄的叶圣陶担任了教育部顾问。这一年秋天,中断十年之久的高考制度得以恢复,从而改变了无数青年的命运。就在大家为恢复高考制度而欢呼雀跃的时候,叶圣陶却清醒地看到高考制度对教育的危害。
1979年10月,他在《当前教育工作中的几个问题》中指出:粉碎“******”以后,许多教师都很努力,也想做好工作。但由于他们“只知道逼学生做功课,连小学二、三年级的学生,家庭作业也很繁重”,有些教师甚至布置大量练习题,把孩子们“弄得困倦不堪”。因此他认为:教师“抓教育是应该的,但是怎么抓,要好好研究。一味加重学生的负担,不是办法”。此外他还强调:“当前教育工作中的问题很多,有的问题还很严重。”叶圣陶认为,出现这种情况,与大家对教育的认识有关。“教育是什么?往简单方面说,只须一句话,就是要养成良好的习惯,德育方面,要养成待人接物和对待工作的良好习惯;智育方面,要养成寻求知识和熟习技能的良好习惯;体育方面,要养成保护健康和促进健康的好习惯。”但由于大家对教育的理解有误,因此“许多人评价学校,只看升学率”,以为升学率高就是好学校。于是许多学校“就专门逼学生,考学生,想尽办法提高升学率”。这样一来,就给学生造成一个很坏的印象,以为“上学为的就是高考,高考考不上,一切都完了,十年的工夫等于白费”。他问道:“听说高中毕业生只有百分之三四能升学,难道普通教育就是为这百分之三四办的吗?难道剩下的百分之九十六七都是这百分之三四的’陪客‘吗?”一个月之后,叶圣陶从新闻广播中听到有些学校从高中二年级开始,就放弃正常教学活动,专门为高考做准备。于是他以《学习不光为了高考》为题,写了一篇文章,再次表达自己的意见。他说:“我听到这件事心里很不舒服。难道学生进中学就是为了考大学?难道国家办中学就是为了给大学供应投考者?现在大学办得还不够多,招收的名额还不够多,……如果学生进中学就是为了考大学,极小一部分考进大学去了,极大多数没考上的不都成了废品吗?难怪他们中间有些人悲观失望,认为白受了十年教育,自己没有什么前途了。”他指出:持这种想法的不仅是落榜的学生,而且还有学生家长、学校老师和教育行政人员。因此中学为什么要办,中学生为什么要学,教师为什么要教,这都是大家应该认真考虑的问题。
1980年1月,叶圣陶在《考试》中说,学校为什么要考试?无非是为了检查学生学习的成绩怎样。从这个角度来看,学校里只要“有个期终考试,或者加个期中考试,就够了”。但是如今的考试却有许多名堂,比如摸底考试、模拟考试、分片会考、全区会考等,可谓名目繁多,花样翻新。至于“这些考试目的何在,要考查什么”,即使是教育部的顾问,他也并不清楚。
随后,他又写下《再谈考试》一文。他说,考试是检查学习成效的一种手段,不是学习的最终目的。作为一种正常的教学活动,考试应该和课堂提问、课外练习一样,在“活泼,平静,没拘束,不紧张”的情况下进行。但由于老师的重视,家长的督促,考试和分数已经成了学生最看重的事。于是就产生“为考试而学习”的怪口号。这样一来,学生就会感到压力很大,就会把所学的知识当作敲门砖,一出考场就完全忘掉。此外,这种情况还可能诱使少数学生在考场上作弊。
大约是2000年前后,我在北京一所高校看到许多开除学生的告示,原因是他们在考试中作弊。当时我一方面为该校如此严厉的校规感到惊讶,一方面也觉得这种做法有些野蛮,就好像因为偷窃就要砍手一样。如今看到叶圣陶的观点,才觉得问题不在学生,而在于不合理的应试教育以及与此相关的制度。
这一年4月,叶圣陶对于所谓“重点学校”提出批评。他委婉地说:
提出重点学校的办法,“是通常说的集中力量打歼灭战的意思”,这也许是一种快出人才的“好谋略”。他表示:尽管如此,我对“非重点”却不免感到有些担忧。平时在文件里和报纸上经常看到“必须把重点学校办好”的话,心里总觉得这是不是说,“非重点学校无妨不办好”呢?老人的聪明,由此可见一斑。
十二 一个生动的比喻
后来,叶圣陶还多次表达类似观点,其中最精彩的莫过于引用著名语言学家吕叔湘的一个比喻。吕先生说:“教育的性质类似农业,而绝对不像工业。工业是把原料按照规定的工序,制造成为符合设计的产品。农业可不是这样。农业是把种子种到地里,给它充分的合适的条件,如水、阳光、空气、肥料等等,让它自己发芽生长,自己开花结果,来满足人们的需要。”叶圣陶认为:“吕先生这个比喻说得好极了,办教育的确跟种庄稼相仿,受教育的人的确跟种子一样,全都是有生命的,能自己发育成长的,给他们充分的合适的条件,他们就能成为有用之才。所谓办教育,最主要的就是给受教育者提供充分的合适条件。”他还说:“办教育决不类似办工业,因为受教育的人绝对不是工业原料。没有生命的工业原料可以随你怎么制造,有生命的可不成。”接下来他介绍了半个世纪之前丰子恺先生画过的一幅名为《教育》的漫画。画面上有一个做泥人的师傅,正在一本正经地把一个个泥团往模子里按,旁边摆着已经“脱出来的泥人个个一模一样”。叶圣陶说,“做泥人虽然非常简单,也算得上工业,原料是泥团,往模子里一按就成了产品——预先设计好的泥人。可是受教育的人决非没有生命的泥团,谁要是像那个师傅一样只管把他们往模子里按,他的失败是肯定无疑的。”可见五四时期的那帮知识分子,如吕叔湘、丰子恺和叶圣陶对教育的认识,观点基本是一致的。他们对教育的思考,应该唤起我们对今天教育的辩证认识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