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雪域长歌:西藏1949—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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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至诚丹心(1)

藏族娃娃的汉族妈妈

晚饭时开门一看,啊!那个孩子又坐在石阶上了!他抬起头来,直瞪瞪地望着我。那一对亮晶晶的渴望母爱的眼睛,就像小羊羔望着妈妈。我感动极了,张开双臂一把抱起孩子呼喊着:“收下你了!我的孩子!”小阿旺笑了,又哭了!我也流泪了。藏族战士顿珠边跑边欢呼着:“收下了!收下小阿旺了!”……

亚东一位抗英老人白杰有一段发自肺腑的话:“我活了八十三岁,也盼了八十三年,终于盼来了解放军,把我们从帝国主义魔爪下解放出来了。共产党和毛主席像天空中的金太阳,溶化了喜马拉雅山上的万年冰雪,温暖了我们藏族人民的心。我这样大的年纪,什么样的军队都见到过,清朝的,英国的,印度的,还有我们西藏的,没有哪一支军队像你们这样好,爱百姓,守纪律,能打仗,会劳动,谁见了谁夸奖……”这位老人的话,反映了西藏人民的心声。藏族百姓把人民解放军,当作了自己最亲的亲人。

进藏的解放军指战员们,利用一切条件为广大藏族群众做好事,谋幸福。藏族百姓把金珠玛米所做的一切看在眼里,用他们最清澈明亮的眼睛仔细辨别:是谁把他们当牛做马,是谁给了他们真正做人的权利;是谁让他们在黑暗中没有尊严痛苦地活着,是谁把金色的阳光洒在他们身上。

半个多世纪前的《解放军报》,曾以图片新闻的形式报道过王季秀的事迹。那张黑白的老照片,王季秀珍藏至今:两位藏族同胞送来的锦旗上用汉文和藏文写着:“愈我疾病,如同再生”,几个年轻的“白衣战士”面带笑容和他们合影,站在藏族老大爷身边的,就是当时年仅20岁的十八军医院妇婴科医生王季秀。

1951年,王季秀从军医学校毕业后就被分配到了十八军。1952年4月的一天,甘孜,驻军医院里来看病的藏民和往常一样络绎不绝。上午10点多钟,一名藏族孕妇被五六个强壮的藏族汉子抬进了医院急诊部。那天正好王季秀当班。

一个急得满头是汗的男人用藏语连说带比画地向王季秀求助。她发现病人是一名患有重症脓毒血症的孕妇,她的腿脚、手臂上有好多脓肿,浑身散发着刺鼻的恶臭。王季秀检查时连口罩都没带,她尽量显得轻松平常。

那孕妇从昏迷中醒过来以后,一直低着头,盯着墙角。王季秀让翻译告诉她,只要配合治疗,病是会治好的。王季秀切开她身上的脓包,仅在臀部一下就排出了一千多毫升脓血。她又专心地清理伤口上蠕动的蛆虫,有的蛆虫竟顺势爬到她的手臂上,她毫不在意。孕妇的丈夫揉搓着粗粗的大手,看着这名年轻的“白衣菩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王季秀每天都在这位孕妇身上排摸一遍,摸到肿块,就小心地切开,排出脓血。一个多月后,孕妇的伤口痊愈,还顺利产下一个胖小子。

“孩子的爷爷是个见过世面的人,给我们送来了一面大锦旗,还非要让孩子给我当干儿子。”王季秀回想起当时的情景,还是像当年那样不好意思:“那时候,我还是个20岁的大姑娘呢,哪好意思呀。可藏族人民的一片心意,不好拒绝,所以只好红着脸认下了。”从此,20岁的汉族军医就有了一个藏族儿子。

那是1959年春,文工团的女兵赵邦玲被派到拉萨郊外白定乡工作组任党支部书记,参与当地的民主改革运动。一天早上,她和工作组的同事以及村干部正在开会,听说强巴曲吉家的墙倒了,5岁大的儿子普布被压在了墙下,她立刻赶了过去。

当时,小普布双目紧闭地躺在父亲怀里,前额有一部分被砸得陷了下去。乡亲们纷纷哭着恳求书记救救孩子。赵邦玲立即带着强巴曲吉父子直奔县医院。县医院条件有限,医生说,附近有个农场条件好些,骑马大约要四个小时。

赵邦玲二话没说骑上马,又领着强巴曲吉父子直奔农场。到了农场,已是傍晚,孩子脸色青灰,呼吸微弱。农场的医生说,伤势太重,只有送到拉萨解放军总医院才有一线希望,可是去医院没有车,骑马要一天多的时间,

只怕孩子坚持不了这么长的时间。赵邦玲问,有没有近一点的路。医生指着窗外远处的雪山说,翻过这座雪山就能到拉萨,只要四个小时,但路很难走,晚上要翻过这座大雪山是不可能的,要去也得等第二天。

赵邦玲决定冒险一搏。她先一个人骑马上山去探路。山路崎岖险峻,一"侧是笔直的石崖,一侧是阴森的深渊。夜色更深,寒风愈加猛烈,月亮隐入乌云,整个山峦笼罩在黑暗中。她没有退路,必须想法救活普布这孩子。待登上山顶,放眼望去,一片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的山峦。她再掉转马头下到山坳,奔向另一座山岭,到了山梁一看,山峰壁立千仞,像一座屏障,哪里还有路?马累得在原地打转,赵邦玲把马拴好,四肢攀缘着下到乱石林立的山沟。天边已渐透亮,她这才发现自己迷失了方向,又回到了咋晚从医院门前出发的那个大坝子!

回到农场,摸到小普布还有微弱的心跳,赵邦玲忍着全身的伤痛,抱起孩子,带着他的父亲直奔公路,拦下一辆去拉萨的过路车赶往解放军总医院。一路上,赵邦玲紧握小普布的手,轻声地叫着他的名字。

孩子得救了。一个月后,小普布回到村子,一见赵邦玲,就跑过去紧紧抱住她,大声喊着:“阿妈书记啦!阿妈书记啦!”孩子的爸爸不知怎样才能表达心中的感激。工作组离开那天,小普布一直紧紧地搂着赵邦玲不肯松手。车慢慢启动,车窗外传来小普布撕心裂肺的哭喊:“阿妈书记啦!阿妈书记啦!”

多年后,赵邦玲离开西藏,转业到上海工作,可她还是常常梦见普布,梦见乡亲们。她常说,“总有一天还会回去!”2000年春天,赵邦玲回到阔别三十年的西藏,费尽周折终于找到普布。已是中年汉子的普布狂奔过来,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住,用额头频频地碰着她的额头。多少年的思念和牵挂,让眼泪奔涌而下。普布的妻子告诉赵邦玲,普布的父母早已过世,普布常说,他还有一个妈妈,就是阿妈书记啦!“他担心这辈子再也见不着你了。”

分别的时候,全村的乡亲都来送行,赵邦玲和普布紧紧相拥,直到有人轻轻地拉开他们。车启动了,普布像5岁时那样,又一次哭着紧跟车往前跑,直到消失在赵邦玲的视线里。第二天一早,普布和表哥一起,提着好几个大热水瓶,走了十几里路赶到赵邦玲住的县招待所,热水瓶里装的是他和妻子一夜没睡打好的新鲜酥油茶、青稞酒和牛奶。再见“阿妈书记啦”,中年的普布竟像孩子一样呜呜地哭出声来。不擅言语的普布,一直由表哥代为诉说思念之情,他则在一旁,不停地给赵邦玲倒上牛奶、青稞酒和酥油茶,发现赵邦玲爱喝牛奶,他就抱着装牛奶的热水瓶守着,赵邦玲喝一点,他就马上续一点。

终于还是要分别。上车了,赵邦玲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普布也是泪流满面,紧握着她的手,还用身体使劲顶住打开的车门,生怕它关上。车门,终究还是关上,普布再一次跟着汽车拼命往前跑,一路跑一路喊:“阿妈书记啦!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我们一定还会见面的,如果今生不能,来世我也会来看你!”

回到上海,赵邦玲久久不能平静,给普布的表哥打了好几次电话,询问普布的情况。得知在她离开的当天,普布哭了一晚,后来几天就像丢了魂似的经常发呆,还说今生今世都会为她祝福!赵邦玲请表哥转告普布:“我也永远会为他祝福,我也一定会兑现我的诺言,把他的孩子接到上海,培养成才,让我们的感情延续。”

2003年,赵邦玲把普布12岁的女儿拉姆卓嘎接到上海自己家,安排在上海共康中学读书,就像对待自己的亲孙女一样,关心小拉姆的学习,照顾她的生活。小拉姆像父亲一样深爱着“上海奶奶”。在一篇作文中,她写道:

“我奶奶曾是个解放军,她是个无名英雄,当年在西藏时,如果不是她用坚强的意志和不懈的努力去挽救我爸爸的生命,怎么会有现在的我呢?我们那儿的人,都叫我奶奶是‘阿妈书记啦!阿妈书记啦!’她是我心中最伟大的人!”现在,小拉姆是大连民族学院外语系2014年大学毕业生了。

一天,边防站召开军民座谈会,吉隆区区委书记巴桑提出要杨星火帮她办一件事。她说,吉甫村有个孤儿名叫阿旺次仁,未出世前他阿爸就死了,后来他阿妈又死了。阿妈临死前有个遗愿:“我死后让儿子跟着共产党、解放军,去内地学习,回西藏当干部!”

巴桑书记对杨星火说:“听说你在西藏工作过二十年,对西藏人民感情很深,我就把阿旺交给你吧!”杨星火的心情非常矛盾:“西藏人民哺育了我二十年,我为他们抚养一个孤儿,是义不容辞的。然而,我又有困难。当时已有一儿一女,自己从事写作,每年都要下部队,爱人老唐工作很忙,左肾因结核病切除了,只剩下一个肾,还有炎症。里里外外都由他一个人忙,

已经很累很不容易了!再带一个孩子回去,行吗?”杨星火把自己的困难告诉了巴桑,并答应先发个电报回去征求老唐的意见。巴桑十分理解地叹息说,“是呀,抚养一个孩子是件很不容易的事啊!”

电报发出去一个礼拜了,没有老唐的回电。就在这天中午,杨星火打开门,发现门前石阶上坐着一个藏族孩子,赤着脚,浑身只围了一块破麻布片。她吃惊地问,这是谁呀?藏族战士顿珠说,这就是要你抚养的那个孤儿阿旺呀!杨星火赶紧掏出几颗奶糖给孩子说:“你先回去吧,等成都来了电报我再去接你!”孩子吃着糖,摇摇晃晃地走了。晚上,杨星火怎么也无法入睡,闭上眼睛,就看见阿旺摇摇晃晃的身影。摇着晃着,那孩子的身影似乎又变成了她那死去的小女儿的身影……

杨星火在自己的回忆文章里这样记述第二天的情景:

天啊!过去我为了西藏,没能亲自抚养自己的小女儿,她死在车轮下了。如今,这个没人抚养的藏族孤儿,我能看着他这样孤苦伶订地过日子吗?想到这里,我的心颤抖了!这天下午,我闭门写了三个钟头。

晚饭时开门一看,啊!那个孩子又坐在石阶上了!他抬起头来,直瞪瞪地望着我。那一对亮晶晶的渴望母爱的眼睛,就像小羊羔望着妈妈。我感动极了,张开双臂一把抱起孩子呼喊着:“收下你了!我的孩子!”小阿旺笑了,又哭了!我也流泪了。藏族战士顿珠边跑边欢呼着:“收下了!收下小阿旺了!”边防站副站长高声喊着:“炊事班长,快烧锅热水洗洗娃娃呀!看他一身那么脏,晚上怎么上床睡觉啊?”

吃过晚饭,我关上门窗,用连队的大木盆给阿旺洗澡。我给他抹上香皂,用毛巾给他洗呀,洗呀!忽然,我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抬头一看,玻璃窗外挤满了藏族乡亲。一位老阿妈流着泪说:“孩子的妈妈是个瞎子,生出来就没给他洗过澡啊!……”

几天之后,杨星火带着阿旺回到拉萨,住在西藏军区第一招待所。同志们纷纷传说:“杨星火这次采访带回来一个藏族儿子!”

杨星火的文章接着写道:

给阿旺办户口时我费了点心思。阿旺次仁的名字改为唐雪兵,希望他长大回雪山当哨兵,藏族改成了汉族,出生地改成了四川叙永县(老唐的故乡),在别名一栏里,我填了“阿旺”二字,作为一个伏笔。等他将来长大了,送回西藏,再恢复他的本来面目……

我把藏族儿子带回成都。在成都军区大院温暖的阳光和春风中,把雪兵从3岁抚养到16岁,从一个不识字的孩子,培养成高中毕业生。然后,送他回拉萨考上了西藏大学,恢复了他的藏族名字阿旺次仁。大学毕业后,阿旺在最艰苦的那曲地区当了五年中学教师。后来西藏进出口商业检验局招聘人才,阿旺考上了,调回拉萨工作。1997年春,他又被派到西藏边防前线的樟木口岸商检局任办公室主任,在商检战线为祖国把守边关。

杨星火对藏族儿子全部的爱,对西藏人民全部的情,都汇聚成文章最后部分的两句话:

孩子长大了,有了工作了,当了干部了,我这个彳故母亲的也感到欣慰。我想,阿旺次仁的亲生阿妈,也会含笑九泉吧!

军人情怀父母心

李俊琛听说不许下车,急得直冲到车门前,司机不敢开门,她控制不住大声地喊起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是从拉萨过来的,三年没见儿子了!”李俊琛大哭起来,激动地用拳头打车门,边打边哭:“我孩子生下28天就离开了。我还要去北京学习,没时间了,没时间了!你们怎么这么狠心啊!我要看我的儿子!”……

1951年7月,抢修甘孜机场时董宏侠因临近分娩而住进了军医院。那时,部队尚未来得及建立正规医院,因陋就简,把山坡上较为集中的数间藏民的房子作为临时医院的房舍;把被牛粪熏得黑黑的房子打扫干净,支起门板做病床,就算是病房了。公路才修通部分路段,物资运输困难,医疗器械及药品多数情况下只能应急。

随着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护士将一个男婴抱到董宏侠身边。她充满爱意地看着孩子被“解放”的小手小脚手舞足蹈。伴着啼哭,孩子微睁的小眼上方的八字眉,高鼻梁,薄嘴唇,简直和他爸一个模子倒出来似的。董宏侠忧虑地注视着因营养不良而显得瘦小的孩子:“他能适应高原吗?我养得活他吗?”她把孩子小心地抱在怀里,轻轻地抚摸着,亲着他那红红的有皱褶的小脸。

每一个在高原孕育过新生命的女兵,都格外能体会到做母亲的不容易。从怀孕起,就必须经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董宏侠写道:

一次次的转移行军,背上的背包、米袋少说也有三四十斤,没怀孕对我来说不算回事,可怀孕后随着小生命长大,腿就像灌了铅似的,走起路来不那么利索了。遇到泥泞下雨天,地上的黏土专门和我作对,紧紧地黏在我的鞋上不让我走,有时还和我恶作剧,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把我拉倒,我忍受着疼痛,咬着牙手撑着地吃力地爬起来,一跛一拐疾步走入部队行进的行列。小东西没有被摔伤,和我一样顽强,还不时调皮地在肚子里折腾。

儿子终于来到了这个世界,董宏侠感到如释重负。哪知道仅仅三天的时间,一个原本先天不足的小生命没能再承受寒冷、缺氧的打击,悄悄地告别了这个世界。孩子的爸爸外出执行任务,还没来得及和孩子见上一面!一个星期后,毫不知情的爸爸冲进病房……夫妻俩怔怔地坐着,相对无言。时间凝固了,不知过了多久,丈夫沉重而痛苦的声音响起:“宏侠,不要难过,想开点,还有好多事等我们去做呢……”

李碧苍和妻子黄素民一起进藏,李碧苍任五十二师政治部宣传队队长,黄素民一直在拉萨的军区后勤部任打字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