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雪域长歌:西藏1949—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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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艰难挺进(4)

兰州大学的徐东海和张其瑞被分配到牛大队,学化学的徐东海当了“牛倌”,学数学的张其瑞当了“牛贩”。青海省海晏县乌兰脑滩是一个牧区,居住着蒙古、藏、土、回等少数民族。组建牛大队时,主要在海晏购牛。两位大学生从没有到过牧区,从没见过牦牛。过去在大学学习的化合物、分子式以及微积分等知识完全用不上。没关系,一切从头学起。他们默默地下定决心。

起初,徐东海和张其瑞观看青海当地人煮面的过程,惊得目瞪口呆:先和好面放在小木板上,再从帐篷杆上挂着的羊肉上割下一块,不洗就切成小块丢进锅里煮;刚切完肉又用手抓牛粪烧火,不洗手就开始揪面片,又去抓牛粪,只拍打一下灰,又去揪面片;面片煮熟,撒点盐,面就一碗一碗向外盛。饲养员告诉两位大学生,这是青海人最喜欢吃的羊肉尕面片。初来乍到,两人无论如何吞不下去。没过多久,他们也学会如法炮制:抓过牛粪的手又去揪面片。司空见惯,不感觉脏了。有时牛粪掉进锅里,用勺子捞出来,等面片熟后,你一碗,我一碗,照样吃得挺香。

徐东海他们从黄河源出发,第二天即进入泥沼水盆地带。八九月份的草原气象万千。一天中午,宿营地还是烈日当空,远山却是大雨倾盆,顷刻间,山洪滚滚而来,冲到宿营地,大有灭顶之势。另一次,刚选好宿营地,解开骡马让它们在草地上吃草。不一会儿乌云压顶,大雨如注,寒气冰沁入骨,冻得人直哆嗦,就连壮实的马匹也停住了吃草,屁股对着屁股聚在一起。

在香日德,“牛贩”张其瑞被调到前梯队的报社搞后勤。离开牛大队之前,他特意找到徐东海告别。他们互相勉励,决心在进藏途中经受考验。张其瑞把自己的大青马送给徐东海:“我身强力壮,不论有多么艰苦我都不怕。我担心你身体瘦弱,要保重身体。我们进藏要走几千里,要经过雪山、草地。这匹马是在海晏购牛时,达如千户专门叫牧民给我挑选的草地马,马很老实,把它放开也不走远。你不要看它笨,它适应草地,耐力强。你身体不好,就把这匹马送给你作为纪念。”

1951年3月,贾湘云和兰州女子中学的十几名同学,在锣鼓声和鞭炮声中告别了父母和学校,跟着教务主任梁枫,参军来到十八军独立支队,被分配到文工队。贾湘云回忆说,“那时,我们正年轻,最小的小惠只有十五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七八岁。”真是一支充满青春活力的队伍。她们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千里艰难征途。

虽说年轻的女兵在出发前听到无数次警告和强调,要她们“做好最艰难的思想准备”,实际上,她们根本没有把艰难放在眼里。姑娘们想象着,那大雪山,就像是天然的水晶屏障吧;草原,一定像无边的绿色海洋,那蓝色的青海湖,真是“鹅毛沉底潭”吗?那通天河,据说是和西王母的御河相通的,还有那日月山、风火山……嘿!当年文成公主都能走过去,何况我们这些解放军战士!

到达香日德当晚,女兵们简直兴奋得睡不着觉:明天就能到香日德马场去领由自己负责的战马了;当跨上战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上时,该有多么威风啊!第二天,她们向马场出发了。小惠无拘无束尖着嗓子喊道:“指导员,军马也有名字吗?”“哈,马的名字讲究可多了。”什么“黑老虎”、“火焰驹”、“浪里蛟”、“草上飞”、“乌云盖雪”……女兵们顿时叽叽喳喳嚷成一片,都想要一匹最棒的马。哪知一到马场女兵们都傻眼了。那些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一匹匹摆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架势,只要稍稍靠近,就又咬又踢。她们被吓得躲在一边,根本不敢上前,只好乖乖地服从队长的分配。给贾湘云分配的是一匹又矮又丑的栗青马,她给它起名“矮腿青”。

老同志把女兵们一个个扶上马。“出发!”不知谁突然一声惊叫,领头的马立刻撒欢跑起来,后面的马都跟着狂奔。女兵们吓得乱喊乱叫,越叫得凶,马越跑得快。队长下令“不许乱喊”。从此,女兵们的思想从云里雾里落到了坚实的大地,开始踏上了真正进军的路。

从西北进藏的这支十八军独立支队士气高昂,情绪饱满,物资供应很充足。一路上天不明就起程,过午便搭起帐篷宿营。沿途在燃料、肉食方面得到了藏族、蒙古族人民的大力支援。开始的路程走得颇为顺利。快到黄河源时,出现情况。翻过海拔五千三百多米、空气稀薄的昆仑山,银圆大小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刹那间,草原变成了雪原,白茫茫,一眼望不到边。连日大雪,大部分马匹饿得嘶嘶直叫。

在大雪覆盖的地上,看不见路在哪里。队伍散开有一里多宽,几十里长,后面的人按照前面队伍走过的足迹小心翼翼地前进。走了一天,又是一天,已经是人困马乏了。傍晚,部队在扎家山根的扎家滩上宿营。这一天仅仅走了三十五公里的路。在世界屋脊上宿营,搭起帐篷后,大家想起了牛粪。太亲切,太宝贵了!可这漫天大雪,没有牛粪,什么也找不到。即便刨出牛粪,也是湿的,点不着。从西宁出发后,部队沿途就是靠拾牛粪烧火做饭的。

刚出发时,从城市里来的青年人,一看到用手拾牛粪,不习惯。开始时,他们都不肯用手拾,有的手拿着木棍往袋子里拨弄,有的用脚往袋子里踢。年轻的医生们更是戴着白手套,捂着雪白的口罩,用筷子去夹牛粪。到后来,也顾不上了,一只手抓炒面吃时,另一只手还忘不了去拿牛粪。此刻,在冰雪封冻的扎家滩上,没有干牛粪可找,饭总是要吃的。不得已把支撑帐篷的多余的木头劈开烧火。晚上几个人互相倚靠在一起,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搭在身上,糊里糊涂地睡着了。

第二天,大家站在高处远远眺望,只见一片黑压压的稀湿带水的土地,一望无边。向导说,这就是黄河源淤泥滩,淤泥滩的边缘上,有条“金色的长带”,就是黄河!“黄河源淤泥滩”,就是沼泽地。沼泽地上根本没有路,腐烂的草和泥水混在一起,一不小心,就会陷入齐腰深的泥潭。战士们背着几十斤重的行装,像扭秧歌一样,从一个草墩跳到另一个草墩。人虽然可以踩踏浮在泥潭上的草墩跳过,但骡马驮着驮子,体积大、分量重,一不留神便会陷入泥潭,相当危险。战士们只好卸下驮子,用人背肩扛的方式分段接力运送,再牵引着骡马,踏着草墩,逐匹通过。

通过泥沼带时,前面部队的战士们冒着生命危险为后面的战友们探路,他们在安全地带的两边插上红色的路标,人和骡马排成一列小心通过。突然,一匹脱缰马拼命往前挤,扰乱了正在沿着路标前进的队列。那匹马跑出路标的范围,陷进泥沼。紧随其后的一个民工拼命想把马拽出险境,却连人带马越陷越深。许多战士呼喊着想冲过去施救,指导员一声令下:“都不准乱动,党员同志跟我上!”他脱下棉衣铺在地上,迅速向泥沼地滚了过去。大家见状,纷纷脱下自己的棉衣“铺路”,几十件棉衣铺成的“路”延伸至遇险民工身边,可民工和他想救的马都已被泥沼完全吞没了……

顾云娟上小学时学过“地震”这个词,可是在上海长大的她从来不曾亲身经历。没想到,就在进藏途中遭遇了8级大地震。那是1951年11月,部队离开黑河后没几天,在念青唐古拉山区宿营后,顾云娟与另一个女兵一起去提水,正抬着一桶水往回走时,突然身体一晃,水从桶里溢了出来,顾云娟大喊:“你怎么走的?水都泼出来了!”几乎是同时,那个女兵也大喊:“你怎么走的!”她们晃了一下又一下,站都站不稳。顾云娟反应快,马上说:“地震了!”

就在离部队宿营地不远的地方,山头崩塌了,尘土罩住了深谷。“轰隆隆”的声响由远而近,整个宿营地像筛子一样摇晃起来。支灶的石头倒了,烧水的锅翻了;马竖起耳朵,惊恐不安;人站立不稳,不得不蹲在地上。指挥部下令:部队连夜出发,离开险区!若干年后,顾云娟从一位随军记者那里得知,当夜收听到的外电报道称:“藏北发生了强烈地震,****军队将不能进入西藏。”原来那山崩地动的险情,竟然是8级强烈地震。

部队抵达通天河时,正逢雨季,河水暴涨,冰冷湍急,多次驱赶着骡马下河抢渡都不成功。收容队的医疗战士吴景春和高生玉目睹了惊心动魄的场面:兽医刘益民自告奋勇下河赶骡马渡河,高生玉给他全身涂满凡士林油,再让他喝了些酒,其他十二位战士也都依样做好准备。在刘益民的带领下,“十三勇士”勇敢地跳入冰冷的河水中,扬鞭吆喝,驱赶着十多匹骡马抢渡。行到中流时,那些骡马开始纷纷往回窜,爬上对岸的很少。刘益民在激流中拼命地走着,突然间,只见他被急流冲倒,没入水中,一瞬间被冲向下游几十米远,中间翻滚了几下就再也看不见了。任凭大家急得在岸边直踩脚,大声地喊破嗓子,传来的只有激流奔涌的回声。

抢渡通天河共牺牲了刘益民等八位战友,一百五十头牲畜被淹死。由于物资损失严重,部队给养缺乏,官兵们在通天河畔吃了七天的马料充饥。最终,指挥部经过仔细研究,找到上游河面较窄的地方,统一指挥用羊皮筏子,人坐在筏子上牵着水中的牲畜才顺利渡河。

一直走在队伍最后的收容队过河时,由河工掌舵的筏子顺水而下,速度很快,十几秒钟已到河中心。谁也不敢低头看,因为湍急的水流让人头晕眼花。前面一个筏子上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有人掉下水了!吴景春和几个女兵一只手死死地抓住羊皮筏子,另一只手拼命拉住自己马的缰绳。前面落水的人是谁?上来了没有?举目望去,只见一匹黑马向对岸游去,黑马的身边似乎还有人头在水中浮动。大家在心里默默地为落水者祈祷,希望他能拉住缰绳,被马拖到对岸。啊!落水者终于和黑马一起踏上浅滩!原来是人称“大帅”的北京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老吴!他为了拍摄大军渡河的壮观场面,一只手牵着马的缰绳,一只手扶着扛在肩上的摄影机,谁知马猛一甩头,顺势就把他抛入水中,幸亏他水性不错才逃过一劫。只是那架摄影机永远地留在了通天河里。

雪山娘子军

徐永亮突然发现前面队伍走过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血迹,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那样扎眼。他不禁喊:“啊呀,谁受伤了?在流血!”一道冰河,河面上留下一片鲜红,令人触目惊心!几个老兵回头一看,没吭声。他快走几步,发现有个女兵的裤脚上一片暗红,血正顺着裤脚滴下来,他忍不住又大喊起来,立即遭到女兵们一阵白眼……

整个进军部队中有一个为数不多但非常特殊的群体,这就是首批进藏的一千一百多名年轻女兵。虽然她们在几万人的大军中所占比例不到3%,但这支“雪山娘子军”却是一支特殊的战斗队。

五十三师的男兵杜琳,至今还为当年年纪太小、不懂事感到歉疚,他说:“开始时,一些女兵掉队,我总是责怪她们。翻雀儿山时,我还批评几个新分来的女兵怎么搞的,总是落在后面。后来几个老大姐专门找我谈话,说我不懂事,女同志生理期来例假,用的草纸又粗又硬,大腿内侧都磨破了,走起路来当然很困难。”

首批进军西藏的女兵们都有过这样的经历:磨破了的皮肉粘着草纸,每走一步,就摩擦一次,钻心地疼!一段路走下来,疼得头上直冒汗。临行前发给每个女兵的几卷粗硬的草纸很快就被用完,在人烟稀少的深山沟里,在悬崖峭壁间修路时,哪儿能买到卫生纸?没有,就是没有!部队出发前,分队长提前给大家打了“预防针”,教大家把纱布做的军用蚊帐分为几份,每人一份,撕成小块叠好,以便在行军路上使用。日子长了,纱布用了洗,洗了用,都烂得不能再用了。再来例假时,女兵们只好撕扯被子里的棉花做替代品。棉花越扯越少,有的女兵的被子只剩下被套。两层薄薄的棉布,如何抵御得了高原的寒夜?

十八军康藏工作队的队员方铭回忆说:“身上穿的一套棉衣棉裤,不仅睡觉当枕头和被子,而且还是我们女兵解决困难的贮备库,不方便时就从棉衣裤的破洞里掏棉花当卫生纸用。后来,我棉衣裤内的棉花所剩无几,还是从总务处借来一套棉衣裤才当了新娘。”

年轻的男兵看见女兵中间“流行”扯被子里的棉花,起初以为是为了轻装。有的男兵迅速效仿把自己被子里的棉花也给扯了,背着个被套行军。女兵们见了又好气又好笑。

行军中,必须紧跟队伍。有的女兵来月经,没有办法,干脆任凭鲜红的经血顺着大腿流下。文工团男兵徐永亮,15岁,还是个不谙世事的男孩。一天,部队爬过一座陡峭的大雪山后,进入一片较为平缓的开阔地,徐永亮突然发现前面队伍走过的雪地上,留下一串血迹,在一片白茫茫中显得那样扎眼。他不禁喊:“啊呀,谁受伤了?在流血!”一道冰河,河面上留下一片鲜红,令人触目惊心!几个老兵回头一看,没吭声。徐永亮往队伍前面快走几步,发现有个女兵的裤脚上一片暗红,血正顺着裤脚滴下来,他忍不住又大喊起来,立即遭到女兵们一阵白眼。徐永亮现在想起来感慨地说,那时候年纪太小,啥也不懂!

一天好几条冰河,是家常便饭,女兵们的鞋袜和裤子湿了一次又一次,全凭自己的体温在行军过程中自然晾干。要是遇上傍晚宿营前还要过冰河,鞋袜和裤子就更难干了。第二天早上,硬邦邦的鞋好像“冰窟窿”!有一天,部队竟然过了整整二十四道冰河!

进藏路上,首长能给女兵的特殊照顾便是让出自己的马,让女兵骑上;男兵们能为女兵做的便是过冰河时,把她们背过去。这样的照顾,对谁都不轻松,谁都必须咬着牙坚持,可女兵们有时并不领情。

喻惠均过雀儿山下那道水深流急的冰河时正来例假,听到岸边男兵们招呼:“来例假的女同志过来,我们背过去。”她头也没回,把背包顶在头上,手抓住竹竿就腾下河去;心想,被背着过河,那就不光荣了。于是,由男兵领着,喻惠均和战友们三五人一排,手挽手,涉过齐腰深而且冰凉透骨的河流。每当这时,女兵们的内心都产生出一种满足的自豪感。

宣传队里有两个14岁的女娃娃兵,一名叫李俊琛,一名叫赵邦玲。

一人一个响亮绰号“李头”和“小炮(泡)兵”。李俊琛个子矮,队伍前面要是有个稍高一点的人,就会把她完全挡住,所以行军、排练时,她不是在队伍的最前头,就是在最后头,反正是“头”。虽然领导包括一些年纪大点儿的男兵总是尽量让她少背点东西,可怎么少也要自己背行包、干粮、武器,还要背乐器和演出用品呀!从甘孜刚进发时,小女兵们身上背着小山似的行装,个个精神饱满,恨不得一口气跑到拉萨,“把五星红旗插到喜马拉雅山上”!但每天几十里山路走下来,除了头晕、胸闷,脚底打着血泡,上气不接下气,背上更像压着一块大石头;腰里捆着的米袋子里还装着银圆,如灌了铅一般往下坠。

赵邦玲,身材更为瘦小,身高不足1.5米,体重也就七十来斤,背上的“小山包”高过头顶,走在队伍里根本看不见人影。最小号的胶鞋穿在她脚上都还大,脚在鞋子里来回晃荡。很快,她的脚上就磨出了泡,接着大泡、小泡连成一片,真成了“炮(泡)兵”。脱袜子时,连皮带肉撕下来,血淋淋一片,疼得她龇牙咧嘴,旁人看得也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