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山村明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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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序(2)

随着情节的推移,作品又展示出王光明性格中的另一面,而且是更主要的一面:耿介、正直,在是非原则上不含糊,不绕弯。小说中有一个情节,写王光明过生日,三亲六戚,新朋旧友,来了不少,气氛很是热闹。来贺喜的人中,有一个叫任老大的,是王光明的表亲。此人平常称霸乡里,加上他妹丈任县上一个关键局的局长,就更是有恃无恐。头天晚上,刚好有人向王光明告了他欺负孤儿寡妇的事,引起了他的极大愤慨。他不管什么沾亲带戚,也不顾任老大后台怎样,酒席宴上就把姓任的狠狠骂了一顿。后来老婆、儿子都埋怨他,他却说道:“人,总还得讲点天理良心!”

这样写人,既写出了基层干部的共性,又突出了人物的个性,在对比刻画中,使人物更显丰富、立体。如果只写出人物的机巧,不免就落入油滑,如果只写性格的方正,就会减少生活的实感。王光明的确是贺享雍三篇小说中写得最出色的人物,称得上是一个颇具典型性格的农村基层干部形象。

《末等官》在写法上很有些独特。一是事件众多,叙述密集。正如王光明说的:“这个官不好当哟!大事三六九,小事天天有,搞得人都不像人了!”诸如农事生产、基本建设、征粮催款、计划生育,以及种种经济矛盾,民事纠纷,此外还写了王光明个人的家庭问题。叙述时固有详细,结构上却穿插重叠就像一件叫花子的百衲衣,密密麻麻地织在一起。二是文字排列绵密相连,不分段,不分行,读起来像是喘不过气来似的,叙事话语如同泥流漫延开来,人物、事件和文字的黏土、叙述的泥流搅混在一起,形成了一块泥板,而王光明的身影就在这块泥板上清晰地凸印出来。

三、贺享雍短篇小说的艺术特点

一般说来,读者要求于一个小说家最重要的是写好人物和故事。理论上我们可以说,故事与人物密不可分,具体到一篇小说中,就有可能出现或偏于故事,或偏于人物的差别;在类别上这就出现了情节小说和人物小说的区分。当然,在作品中把二者结合得很好的例子也是不少的。除了故事,连贯的动作和情节的安排,还有多种多样的艺术手段供作家选择,用来描写和塑造人物,如场景、画面、形形色色的细节和心理表现等。

从贺享雍的前期作品中,我们可以揣测他多少也曾受到过故事的诱惑。

但从整体上看,他的小说大多短小精悍,并不以故事性取胜,我以为艺术上比较突出的是下述两个方面:

(一)用绘画手法展示生活的变化

贺享雍的短篇集子中有一篇很有特色的小说《河街彩画》。它没有故事,也没有单个的人物,自始至终,只是同一幅画面在不同时间中的色调、光影和氛围的变换。这一幅“画”,就是“河街”:临江的吊脚楼、楼前辟出一条狭长的带子——镶着青沙石板的路面;河街上面是楼堂馆舍,房屋雕梁画栋,门楼五脊六兽;河街里面一道千米古墙,墙头十多株千年古榕树,铜干铁枝,叶大如掌,浓荫罩住了整整一条河街……

河街过去曾经有过气派骄人的岁月,如今早已失去昔日的风光,一座座高楼和新的市镇拔地而起,河街就在人们的心目中变成了陈年老货,日益冷清——河街人感到自己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妇人。

谁知忽有一日,省里电视台专门来此拍摄电视,镜头中的河街重新显出了庄重、古朴而典雅的风貌。电视播出之后,随即引来游览观光的客人,河街的身价倍涨,河街人脸上又有了光彩。

但是河街毕竟太古老了。在历经漫长的岁月之后,大墙一天天在倾斜,古榕树已经不能支撑风雨,沿街的破屋早就成了危房——河街的人在焦急中盼望、期待……

《河街》既是一块凝固的化石般的风物,又是一轴滚动变换的历史长卷,画中忽动忽静。光影明灭,蕴含着无尽的沧桑。它是一幅描绘景物的画面,更是一幅描绘内心的画面,一幅心境和情感的画面。同一幅画面,画中人和看画人位置有别,同是看画人,角度不同,引起的情绪也各有差异。小说以轻松幽默的语调所传达的画外之音,言外之旨,便都留给读者去思考、玩味了。

“画面”是借自绘画艺术的一个术语,通过比喻转换使用于小说批评。从小说的角度来说,所谓“画面”包括背景描绘,创造人物活动的环境、氛围,其作用是为戏剧性场面作准备。广而言之,叙述、纪事、概括等修辞方式也都属于画面的性质。换句话说,凡在作品中描写的内容是由叙述者加以说明、解释、评论的,都可以归入画面的范畴。反之,人物发出动作,自己活动,便称之为场面(借自戏剧的术语)。场面直接呈现给读者,让读者自己来看,而画面则是从作者为读者选定、指示的位置和角度来看。打个比方来说,展览中的实物展品属于场面(场景),而图片、文字介绍和解说员的解说,则属于画面的性质。一般来说,一篇小说总是交替使用画面和场景。如果只有场景,就成了只有对话和动作提示的戏剧剧本,而只使用画面手法而无场景的小说,可以说极为少见。在这个意义上说,《河街》以画面手法为主的表现形式是很独特的。

《最后一次社祭》全篇结构的关键就是三幅画面的交替和对比。其一,是对于两次社祭的描写,一次热闹,一次冷清,虽然同在一个地方,情景却是大相径庭。第一次社祭,由爷爷的曾爷爷主持,会同三姓祠堂族长,联合大祭土地,仪式庄重,场面肃然,十分壮观。这是画面一。画面二:第二次社祭,昔日的土地庙早已荡然无存,只余一个石洞。祭祀者只有爷爷一人孤独地面对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土地神像。画面三:土地神栖身之处变成了竖着高大钻机、机器轰鸣的建筑工地。钻机飞转,翻起黑褐色的泥浆,推土机很快就要把大梁子的山坡夷为平地。

画面的置换和对照用隐喻的修辞,表现了乡土社会和现代文明的交汇、碰撞,揭示出传统的农本观念和现代化的矛盾。同时,画面的排列标明了时间的方向,清晰地显示了历史变迁的轨迹。

(二)抓住戏剧性情节和典型场景提示生活的矛盾

我们知道,一个并不真正需要的场景,一个没有特殊作用或是缺乏构思而产生不了效果的场景,是小说的弱点,这是小说家始终要警惕的。这样的弱点在贺享雍的有些篇章中也曾出现。比如《山村明月夜》通篇都缺少富于表现力的场景,《最后一次社祭》描写主人公在公署里的场景就显得平淡而缺乏效果。

在阅读小说时我们通常会发现一个奇怪的现象,那些缺乏典型性和富于表现力场景的小说,往往反而是场景过多并且转换频繁。显然,一个理想的场景对展示人物的动作、心理,推动情节发展,揭示矛盾,具有直接的不可替代的作用。而要写出这样的场景,就需要相当精致的技巧,并不是简单地提供一个让人物活动的场面就可以完事大吉。

贺享雍配置场景的技巧特征在于,他将戏剧的情节和场景融合起来,达到了一种有机的统一。而显示出这种技巧的篇章,往往是结构浑然整一,叙述简洁凝练,而且篇幅也比较短小,因为最好的手法常常也是最经济的手法。

《幽静之地》叙述了一件“闻所未闻”之事。一家农户出殡,因为外面的小路太弯太窄,十六个人抬的棺材难以通过,于是取道另一家的地坝而行。这家人认为死人给他家带来了晦气,就舀了一碗米冲棺材撒。死者那边不依,将棺材停在这家堂屋口,说是撒米搅了亡灵,如不重新招魂开路,就停住棺材不走。双方争执不休,于是把官司打到了乡政府。

这就展示出了一个极富戏剧性的场景——好戏开场了。一个有趣的开场,加上一个精彩的收场,中间演出一幕好戏,戏剧性的情节就这样串联起来了。

乡党委书记是一个文弱书生,大学毕业,且是政治系高材生,可是面对这场官司,左说右劝,道理说尽,就是解决不了。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书记茫然无措,下不了台的时候,一个石破天惊的声音骤然响起:“娘的个×,给我统统站起来!”书记身后耸立起一个魁梧的大汉。“娘的×!我看你们哪个龟儿子敢不服从解决!”只听他一阵厉声喝骂,威胁说如果不立即抬走棺材,就把死人拉去火化,然后双方各罚款二十元。转瞬之间,争吵顿时平息,两家不但各自掏钱认罚,还连声表示服从裁决,最后蔫儿头耷脑地离开了乡政府。待一众人等散尽,书记批评大汉说:“怎么能这样粗暴地对待群众?群众愚昧落后,我们应该多做启发、宣传工作……”这个大汉是个转业军人,曾在珍宝岛打过仗。他不以为然地打断书记的话,说:“你给他们讲了半天大道理,他们为什么不听你的?对待这些东西,不蛮横不行,大道理哄小孩去!”

这是一个很有喜剧色彩,却又使人笑不出来的戏剧性场景。场景引发兴趣,提出问题,解决冲突,使用这种直接呈现的场景,就是让读者直接观看,仿佛参与到事件或是做一个旁观者。小说的这种修辞手段好像造成这样一种效果,它在询问读者:书记的解决方法你以为如何?大汉的方法又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头?如果让你来解决问题,你会怎样处理?“戏”已演完,作者似乎不作任何解释、评价,这就把答案留给了读者,让读者去思考。反之,我们设想,要是不使用这种戏剧手法,而是作者站出来评说、解答一番,那该是什么效果?从这个角度来说,作品中那个旁观者就显得有些多余,他最后表露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烦恼”,也似乎成了多此一举的赘笔。

下面再来看一短篇:《花花轿儿出山来》。我认为,无论从艺术的完整性,还是从艺术效果的纯粹性来看,《花花轿儿出山来》都算得上贺享雍短篇小说中的上品。

《花花轿儿出山来》的结构与《幽静之地》相仿佛,同样是由情节的自然铺垫,水到渠成地推演到一个戏剧性的场面。这种结构很像是一出独幕剧。所以,后来小说被改成现代川剧后,获得了四川省调演剧作创作奖,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古色古香的花花轿儿,长长溜溜的送亲队伍,花轿晃悠,鼓乐齐鸣,停停走走,走走停停,鱼贯雁行在山间小道上……好一幅有声有色的山乡风情画。在山垭间的公路上,两支接亲的人马不期而遇,碰到了一起。后边来的是一辆轿车,车内的一对新人要赶到工厂里去参加集体婚礼。按当地风俗,两堂“期会”(接亲的队伍称作期会)同了路,或者依先来后到的顺序走,或者后来向先到的打发让路钱,两边的新娘再交换一根帕儿。工厂里的新郎按乡下规矩,一一照办,这边抬花轿的伙计便准备让路放行,让轿车先走。谁知就在此时,坐在花轿中的新娘满香,在轿中猛然发出一声呼喊:“我要走前头!”满香的态度很坚决,无论对方怎样说好话,讲道理,她都不听,执意要走在前面。她认为要是让别人占了先,就会抢走她一生的幸福。最后是轿车上的新人没有办法,只有跟在满香的花花轿儿后边,慢慢朝前蠕动。

两支接亲的队伍谁先让,在农村姑娘满香的心中竟然是一场关系着自己幸福的命运之争,公路上的交锋对应着轿中人内心的交锋,于是我们在喜庆的鼓乐声中便听到了紧张的旋律,在这一出喜剧中看见了双重的戏剧性场面—— 一个场面在公路上,一个场面在人物的心灵中。一个场面是喜剧,另一个场面则是悲剧。在喜剧中我们体会到内在讽刺力量,在悲剧中我们却对主人公寄予怜悯和同情。

《花花轿儿出山来》与《幽静之地》一样,其喜剧手法所传达的审美意味很值得探究。历来的喜剧理论可谓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叔本华认为,喜剧性的本质在于荒谬与合乎情理之间的矛盾,我认为,把这个定义用在此处倒是十分合适的。

在本文的第一节中,我们曾分析过贺享雍作品的基调,很明显,在本节所涉及的作品中,我们同样能够感受到那一种沉郁的调子和文中显露的忧患意识。贺享雍的这一类以农民为主角的作品,大致该归于乡土风俗小说的范畴,笔触所指,多写乡村中愚昧的原始性的信仰、奇特的风土民情、落后的礼仪习俗和在历史重负、传统因袭束缚下的闭塞心态。贺享雍以一个农民作家的双重身份,审视和反思他生长其间的乡土家园,既不回避农民心理障碍和精神弱点,又对他们寄予深挚的同情。从这些方面来看,他的这类小说基本上还是属于五四以来乡土写实一派的路子,当然也带着新的时代印迹——毕竟,现代文明的脚步声已经逼得更近,也更加峻急和迫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