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日本调:一部穿越时空的日本风情史
3735200000020

第20章 一向一揆(2)

这群人在长年累月和农民的接触中,认识到了农民阶级的纯朴性,并且非常聪明地想到利用农民来达到自己的某种私欲,比如先让农民搞一揆,然后装作调停人和领主去谈判,在谈判中收取一些好处。或者干脆就不用谈判了,直接让暴动起来的农民把领主给赶走,然后自己成为新领主,等等等等。

现如今,纵然是莲如本人也无法掌控局面了,或者说其实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掌控,而是采取了一种纯粹的听之任之、放任自由的态度。

事态发展到长享二年(1488年)的时候终于达到了一个高潮。这一年七月,北陆的一向民众在净土真宗僧侣的率领下,攻破了加贺国守护大名富樫亲政的居城高尾城,亲政被迫自尽。之后,发生了一件相当牛叉的事情——日本历史上第一个********的宗教王国诞生了,加贺国因没了诸侯,所以便趁机被一向宗给把持了朝政,成为了一个独立于室町幕府之外的国家。

尝到了甜头的一向宗们开始继续仿效起来,他们在石山(大阪府)地区建立起了无比坚实的金汤之城作为大本营,并取名为石山本愿寺。而且他地方的一向一揆运动也轰轰烈烈地展开了起来,这帮人口称阿弥陀佛却为所欲为,从袭击武士,到杀人放火无所不作,有时候即便是和领主没有仇恨,也会因为净土真宗的僧侣们在背后挑拨,那些农民们便会受到蛊惑而大肆喧闹。

明应八年(1499年),本愿寺莲如过世,享年八十四岁,此时的日本已经进入了战国时代,时局愈加混乱,而一向一揆们也因乱世的到来而更加活跃,从而起到了一个乱上添乱火上浇油的作用。

我们知道,在像战国乱世这样天下大乱的世界里,老百姓肯定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但作为一个人来讲,让自己和自己的家人过上好日子,这总归是大多数人的梦想。同时,不光是这辈子能吃好穿好,最好死了之后也能上天堂吃好的用好的。尤其是在这弱肉强食、战火纷飞,过了今天明天就不知道是死是活的战国年代,无法用双手改变现实生活的弱小百姓们,往往会把希望寄托在下辈子的升天或是投胎。于是,宣扬只要念一声阿弥陀佛,无论是不是真信佛,无论之前干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一样能进天堂的一向宗,一下子变成了前所有为史无前例的超人气萌物。

与此同时,有一大群试图借着乱世从而逐鹿中原一统天下的日本诸侯们,纷纷打起了一向宗的主意。他们纷纷和教内的一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联手合作,利用一向宗人员众多的优势为自己服务。具体的操作手法,就是让和自己敌对的诸侯领国内的一向宗起来造反折腾,专业名词叫一向一揆。每当一揆的时候,那些个一向宗教徒们先是放火烧毁农田,再是袭击城堡,总之是无所不破坏,无所不折腾,把对方弄得筋疲力尽之后,自己再出兵攻打。

这个方法被武田信玄用过很多次,主要针对的都是上杉谦信,因为信玄本人和一向宗的幕后老大本愿寺显如带亲,所以显如对他的要求基本上是无不满足。每次只要一收到信,显如就会立刻安排上杉家领地内的信徒们造反,故而造成了上杉谦信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疲于镇压这一拨又一拨的一向一揆,从而无力正面对武田信玄采取军事行动。

与此同时,一向宗的基本教义也开始逐渐发生着变化,从原本的“只要向佛就能上天堂”的“只要……就……”模式,变成了现如今的“只要不……就……”模式——只要不一心向佛,就要下地狱。

其实这话倒也不能算错,可问题在于,怎样的行为才叫不一心向佛?

一般的概念是,但凡不听话的,不跟着一块儿折腾的,不和大伙一起行动杀人放火的,都是不一心向佛的表现,都要下地狱。所以不折腾也不行了,而且还是全民折腾——每每一向一揆闹将起来的时候,场面都特别壮观,在农民的队伍里什么人都能看到,除了汉子之外,还有大妈和小姑娘。这些人手里拿着的家伙也是各式各样,有钱一点的,弄个长枪短刀带着,没钱的,就用锄头钉耙粪叉子。实在是没钱到了无产阶级的份儿上了,那就弄几根竹子,把头给削尖了当枪使。这些大叔大妈阿姨妹子都是清一色的一向宗信徒——才怪。

事实上,在日本的战国时代,各地一向一揆的次数已经多到无法统计的地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没有任何一次的一向一揆是由百分之百的一向宗参与的。在一揆的队伍中,占绝大多数的成员都是连一向宗到底是啥都闹不清的一般农民。

每次在闹一揆之前,一向宗方面总会先派出几个真正的信徒来到当地的村中,用尽各种办法笼络村子里德高望重的人,或是村长,或是长老,在搞定他们之后,再由他们在指挥底下的农民去打砸抢,如此一来,事情就会变得方便许多。

说白了,这些农民只是被利用了,而利用并操控他们的,正是那些口称一心向佛的一向宗们。不过有一点必须指出的是,一向宗其实也是被利用的一方,他们的背后,是各路诸侯,也就是武士。

所以时间一长,发现了这个真相的很多一向宗教徒们开始不再满足于给人打下手做帮凶的身份了,而是期待的有一天自己能够光明正大地成为一国一城之主,甚至是利用一向宗的信徒们一统日本江山,把这个国家打造成一个********的新国度。

于是,在日本的好些地方就这么出现了一向宗政权,大量的城堡被建立了起来,这些教徒们打着“跟我走上天堂,不跟我混下地狱”的旗号,招募了一群又一群的民众前来加入,并从中挑选出精壮汉子组成了自己的卫兵和军队,然后对着占据的领地发号施令,俨然一副宗教首领的模样。

在这批剃着光头人五人六的首领之中,若是要挑出一个教主来的话,那铁定便是刚才我们提到过的那位本愿寺显如。他是本愿寺的第十一代传人,弘治三年(1557年)四月,十六岁的显如和三条公赖的三女儿如春尼结为夫妇,而这位如春尼夫人的姐姐,正是武田信玄的大老婆三条夫人。

在显如执掌本愿寺之后,他以石山本愿寺城(大阪)为据点,一边加深和京都上方朝廷的打点关系,另一边则继续牢牢控制着全日本各地的一向宗势力,在很短的时间里便拥有了超过日本大多数诸侯的权力和军备金钱,从而也使得一向宗迎来了史上最强盛的时期。

显如的梦想,前面已经说了,是打算缔造一个********的新国家。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这个梦想其实也并非是完全不可能实现的,毕竟全日本北到青森县南至鹿儿岛,上到王公贵族下到走卒贩夫,天南地北各行各业无不充斥着他们的同志,同时对于一向宗的玩命折腾,各地的大名虽说头痛不已,可总没有什么太好的对策——再怎么说这也是全民性的运动,正所谓法不责众,你就算是带兵镇压了这帮人,可也不能把参与者全部弄死吧。首先这里面老人、女人一大堆,杀妇孺实在是有悖武士之道。其次,闹事的都是自家领民,都杀光了来年开春谁给你种地去?

实际上,显如本人也正是利用了诸大名的这种投鼠忌器的心态,才敢放心大胆地往死了煽动信徒到处折腾。

但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是那么的害怕一向宗的,在这世界上,无论什么事总归会有那么一两个例外出现的。

这个例外的名字,叫织田信长。

平心而论的话,在战国时代,对于一向宗的一向一揆,采用严格手段镇压的大名其实并不在少数,比如德川家康就曾经在三河(爱知县东)一揆的时候一把火把一向宗的寺庙给烧了个干净。再比如萨摩的岛津家,他们一直到明治初年,都已经明治维新了,还坚持严禁一向宗在自己领地里传教的基本政策。除此之外,相同的例子还有不少,但在这些人里面,要说出手最狠、最毒、最心黑手辣的,那绝对要数织田信长了。他对那些个参加一向一揆的人,无论是老大爷还是老大娘,但凡只要和“一向”二字沾上点边儿,那就永远只有一个字:杀。

不光杀,而且杀的花样繁多,还经常翻新,从普通的斩首不留到活活烧死挖坑活埋,总之一向宗要是不慎落在他姓织田的手里,那还真不如赶紧自我了断的好。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时候,在福井县的一处遗址中,出土了一枚战国时代的瓦片,和普通的瓦片所不同的是,这上面还刻着数行小字:“五月二十四日,前田又左卫门殿下于此磔杀一揆众千人,特此捡瓦立书,以供后世御览。”

前田又左卫门,就是大名鼎鼎的战国武将,加贺百万石大名前田利家,在天正四年(1576年)的时候,他奉信长之命在越前(福井县)一带镇压一向一揆,并将所擒获的一向宗俘虏如数以磔刑杀死。

磔刑在中文里的意思是千刀万剐,在日语中则稍微好点,指的是用枪活活戳死。

这枚出土的瓦片恐怕是,当时受刑的一揆众中的某人,在临死之前为了告诉后世当日所发生的这一切,才特意留下的吧。

事实上,早在天正二年(1574年)夏天,信长就派兵封锁了伊势湾,将以长岛(三重县内)为据点死守的一万多一向众们活活困了三个多月,待到他们弹尽粮绝都快要饿死的时候,再出兵围剿,最终导致了包括妇女儿童老人在内的这一万多人全部被杀,无一幸免。领头的是本愿寺的和尚,叫本证寺证惠,那年已经都八十多岁了,当他看到织田军杀来的时候,知道自己已经逃不掉了,可又不想当俘虏,于是便跳了海,自了尽。

就这样,在信长无数次高压围剿之后,他领地内的一向宗势力在短短数年里基本上被消灭殆尽,此外,从元龟元年(1570年)开始,织田家便开始发兵直接攻打本愿寺的大本营——石山本愿寺。这场史称“石山合战”的战争一打就是十年,天正八年(1580年),本愿寺显如终于再也扛不住信长的这种侵略如火的打法,不得不提出停战请求,表示愿意主动退出城外,将石山城交给织田军,只求留他一条性命。

信长表示同意,那年七月二日,本愿寺显如率寥寥数人从石山城内撤出。几乎是在同时,一向宗位于北陆的据点金泽御坊(石川县内)也被织田家攻陷。

八月,织田信长下令焚毁石山城,那把火一连烧了三天三夜,最终将城堡烧得干干净净。

就此,从莲如时代开始,在日本折腾了百余年的一向一揆,正式宣告结束。

对于一向宗这么个玩意儿,我个人在上一本说一休的时候就已经表明了态度——相当反感。或许本愿寺莲如在最开始传教的时候,可能的确是真的打算让佛法普照到每一个老百姓的身上,但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一向宗的不断壮大,无论他内心是否还有着最初的坚持,他们的行为都已经偏离了原来的轨道,一向宗也只是成为了某些人为自己获取利益的道具。同时沦为道具的,还是那些相信他们的老百姓。

说得难听一点,所谓的一向宗,只是踩着老百姓尸体往上爬的邪教组织罢了,至少在战国时代是这样。

现在的日本依然还有本愿寺的存在,并且分为东西两座,东本愿寺在东京,西本愿寺在京都。这是本愿寺显如的两个儿子分别在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的扶植下所开创的寺院。其中,西本愿寺在江户时代末年还曾被新选组用来当做自己的屯所过,而在那座被焚毁的石山城原址上,也建造起了更为雄壮大气的新城池,那就是着名的大阪城。

其实一向宗并未消失,在本愿寺显如退出石山城的两年后(1582年),正亲町天皇便提议赦免其罪,恢复他开山立寺的资格。当然,一揆是肯定不能再搞了,太不和谐了。对此,显如表示接受,并于天正十三年(1585年),在丰臣秀吉的认可下,于大阪建起了寺庙,史称大阪天满本愿寺。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过任何暴力不和谐的行为举动,俨然一副规规矩矩一心侍奉佛祖的老和尚模样。而那些曾经和一向宗教徒们合作过的武士集团们,只要没有在战国乱世被打败灭门,也基本上都存活了下来。

然而,作为一向一揆的主力军,那些农民们,却什么都没有在历史上留下,不管是当场被镇压被磔杀的,还是侥幸免于一死得以天寿的,几乎都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的好处。甚至连一个名字都没能被记载于史册之中——在古代的日本,普通老百姓们是不配拥有姓的。

“我们要以无数无名的华盛顿,来造就一个有名的华盛顿。要以无数无名的岳武穆,来造就一个民族的岳武穆。”

其实,无论在何时何地、哪朝哪代,什么国家、什么地方,真正起到改变历史主导作用的那些人,的确就是华盛顿,就是岳武穆,只不过都是无数的、无名的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