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是真的凉了。******的心也真的凉了。
马晓青的猝然离去,让******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虽然警方最后认定马晓青是自杀,殉情,但******知道,自己是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在道德的标杆上,即便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做表率,但现在的后果,已经让他丧失了理直气壮堕落的底气。
如果不是因为他,马晓青怎么会步入绝地?
事后,连钟情都是这样判断的:我和林一夫走的时候,她已经心绪安宁,和我们有说有笑的了。怎么你一去,她就选择死呢?她一定是受到了来自你的某种刺激,否则,她断难自杀。******抱着头,沉默。他要真诚地忏悔。
雨后的江东绿苑,满目苍翠。不久前的一个夜晚,******还和马晓青携手在此散步。在那小竹林里,他们相拥相吻。马晓青反复问:爱我吗?******反复答:爱。
有多少爱?十分啊。会离开我吗?不会,除非你离开我。……
卿卿我我,缠缠绵绵,那个时刻,******根本没想到也不会承认自己说的全是谎言。还记得马晓青要吃冰淇淋,******就一路小跑,到小摊贩那儿买来。马晓青接过冷饮时的甜蜜表情,让现在的******喉头发紧。
在庙前的那一块空地上,那个晚上,随着音乐的节拍,许多人在翩翩起舞,马晓青也硬是拉着他上了场,在快乐中旋转。******怕被熟人认出来,敷衍了一曲,就赶紧离开了。现在,又有不少男女在此晨舞了。恍然间,******似乎看见她娇小的身影在人丛穿梭。
早晨的江东绿地,来锻炼、散步的人称得上是熙熙攘攘,让一向睡懒觉迟起的******吃了一惊。打太极拳的,舞剑的,放风筝的,抖空竹的,推着轮椅散步的,看起来一切都是那么平静、恬淡、和谐……可惜,这样的世界已经和马晓青无缘了。
生死两重天啊!******长叹一声,眼眶湿了。
城隍庙异地重建后,******还是第一次来。本来,今年正月初五财神日,几个生意上的朋友约他来敬财神,乞求生意兴隆,但******没来。他对神鬼之类的东西是从来不相信的。
昨天晚上,他突然梦到马晓青了。******好像开着车在一条非常宽阔的公路上疾驰,两边是一望无际的黑暗,一路上,交广网从头至尾都在播放一首低沉而哀婉的乐曲。公路上只有******一辆车在寂寞地行驶。他想,有人来陪陪我多好啊,不然我怎么能开到黑暗的尽头啊。一念之间,马晓青就坐在了副驾驶上,头靠着他肩膀,说:我来陪你啊。一抬头,******就看到了她嘴角流淌的鲜血。******恍惚记得自己一手扶方向盘,一手擦她脸上的污血,还问她:现在还疼吗?马晓青说:和你在一起,不疼。******说:晓青,我能替你做点什么呢?马晓青笑着说:你呀,到城隍庙超度我吧。说完,她就像大鸟一样直接穿越了前窗玻璃飞了出去,消失在黑暗中。******定睛一看,前面突然没了路面,而是一片汪洋。赶紧踩刹车,刹车不灵……
******吓醒了。一摸,浑身是汗。第二天一早,他便来到了城隍庙。
庙门已经开了,进出的人稀稀朗朗。那天他和马晓青来玩的时候,大门已关,两人将大门两侧的两副对联读了一遍,在石狮上拍了几掌就离开了。今天,******独自一人仰望大门上“城隍庙”的匾额,心绪难平。
过了文昌阁、药王阁,******看到一只上刻“城隍林应侯”的鼎。心想江山的城隍还拥有侯的爵位,估计是当年的皇家职称评审委员会评定的,从帝、王、公、侯、伯……等等算下来,林应侯恐怕属于中级职称,顶多就是副高。供奉林应侯的香台里,香烟缭绕,烛台里,烛光摇曳。
进得仪门,满目是惩恶劝善的对联,******根本就不愿好好去看和想,但到了这样的环境里,也由不得他控制自己的目光和思维了。“道法自然”匾额下,扑面就是一副让******感慨的对联:“但得回头便是岸,何须到此悔前非。”要不要回头?能不能忏悔?******的眼前闪过了一个个和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的面容,有的模糊,有的清晰,最后,是马晓青笑吟吟的脸庞。******急急往前走了两步,迎面又是一副让他涌上百般滋味的对联:“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看来,******是个完全按照这副对联行事的人了。他的孝,在老家东山港,传为美谈。在江山做生意发达后,因为父母不习惯城市生活,他就花费巨资为父母在老家盖了小洋楼,又专门给钱让哥哥和姐姐照顾父母,自己呢,再忙,每个月都要抽空回家一趟,陪父母吃顿饭,聊聊天,回去的时候,少不了大包小包,吃的穿的,给父母买。百善孝为先啊。但是,在他业余生活和兴趣爱好中,“淫为首”的评价是恰如其分,一点也没冤枉他。以前他是一向以君子好德如好色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来为自己辩解的,但今天,这种观念开始动摇了。他想,也许淫为首也没什么错,人性嘛,可是,一旦淫导致了恶,就麻烦了。要做到淫而不恶,难啊。
******一抬头,门额上悬挂着一把一丈多长的大算盘,这个他听人说过,寓意“千算万算,抵不上神明一算”。他在大学读国际贸易的时候,也是看过几本哲学著作的,心想,人的千算万算和神明的一算,大概也就是主观能动性和客观规律的关系了。
******顾不上看“阴曹地府”中的十司雕塑,径直来到大殿。大殿里只有两个小道士,******和他们打了招呼,就打听斋醮方面的事宜。小道说:看你怎么做了,简单些呢,半天就可以,隆重些呢,要一天。
******说:那就一天吧。
费用倒也不贵,也就是1000多元。******报了马晓青的名讳,小道便问生辰,******居然就呆了。
他不知道马晓青的生日。他根本就没关心过这一点。
******连忙打了个电话给马晓青的一个生前好友,然后才很尴尬地把生辰告诉了道士。
眉清目秀的小道便展开一张红字,竖写了这样几行字:供奉马氏晓青灵位,慈悲生天真经给付马氏生方,度亡妙经给付马氏生方。又取了一张白纸,写道:灵宝大法司牒郡主城隍灵应尊神,灵宝大法司牒本坊土地里城正神。然后又取一红纸,写道:洪造具情状伏为当斋马氏晓青某年某月受生,亡于某年某月……本坛道众虔诚讽诵玉皇心印妙经……又取一大红纸,写下一行大字:大哉元始无量度人。随后是一些小字,大意是籍贯住所,谁为谁供奉等等。这些东西在做斋醮的时候全部悬挂张贴在妈祖殿东侧专门做斋事的地方。
******让道士好好诵经,说自己要出差,一切都托付给他们了。
走出城隍庙,******顿时感到一阵轻松。
阳光已经洒满了江东绿地,花工们在绿地里忙碌着,移花,栽树,除草,更加美丽的风景很快就会在******的面前展开。
金兰走在熟悉的塔街,在小巷的幽静中穿行。从繁华的中央路来到塔街,就好像一下子从现代走进了古代。虽然塔街的建筑并不是特别的久远,但寻常巷陌中沉淀的那一份古朴,还是让金兰感到了久违的亲切,一种发自心底的宁静渐渐安定了她的思绪。
这几天,金兰有点烦躁。张羽说她是更年期综合症,她想想,好像也有点道理。但再仔细想想,她明白过来了,她是因为儿子。儿子的婚事,不,确切地说是情事,让她又一次操起了心。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什么事,都让当妈的放心不下。
说句心里话,对儿子和林灵的恋爱,金兰是非常满意的。人品,容貌,家境,应该说,林灵是百里挑一的媳妇。但金兰看得出来,儿子对经常到家里来玩的邢妍也是非常亲热,嘴上说是一般的朋友,但是,从量变到质变,还不是件很容易的事,这样的变化,常常会让当事人措手不及。把这样的措手不及扼杀在萌芽状态,金兰责无旁贷。
她选择替邢妍介绍对象来解决问题。和张羽两人把认识的人排了排,终于想到老邻居顾家。金兰的娘家就住在古楼广场附近塔街的小巷里,邻居顾家和郭爱红夫妇是金兰的老熟人了。他们的儿子顾乡比张开大几岁,现在是《江山早报》的记者。拨通了电话,接的正好是郭爱红:我金兰啊,忙什么啊?
我有什么忙的?还不是在缝纫机上穷忙?郭爱红说。
郭爱红从服装厂下岗后自己在家开了个裁缝铺,丈夫顾家在一个鼓风机厂当电焊工,人也辛苦,挣钱不多。顾家是入赘到郭爱红家的。前几年上有老人,下要供儿子上大学,两人生活得很是艰难。这两年,老的相继离世,儿子也工作了,生活才渐渐好转。
金兰直截了当:哎我说爱红啊,我打听个事,你家顾乡谈对象了吗?
没呢没呢。郭爱红兴奋起来,提起这事我就来气,我托人不知给这臭小子介绍了多少个,他居然没有一个看中的,今年都29了,急死我了。怎么,你那儿有合适的?
就是啊!金兰说,这样,电话里说不清,我马上来,正好我也好多天没回家看老人了。
金兰便骑了车,在半路买了四个西瓜,直奔塔街。
塔街几乎是江山硕果仅存的老街区了,走进那些有着百年历史的院落,让人感到幽静、古朴,破落的痕迹已经凝固了,金兰小时候印象中的塔街,也和现在一样的衰败,就像是上了年纪的人,老到了一定程度,70岁和90岁的模样没什么区别。千年古刹天安寺的香火是愈发地旺盛了,许多虔诚的香客庄严地进出寺门,把一些期盼、欢乐、忧伤和痛苦和我佛耐心地交流。天安塔依然屹立在繁华和落寞之间,默默地看着月升日落,生生死死。金兰走过的那些老屋里,曾经住过扬州八怪,清代状元……这些名人的故居,和金兰父母的住所一样,现在看来,都是那么的低矮,阴暗,潮湿。金兰父亲指着那些瓦楞中摇着枯草的老屋对少年金兰说:他们都是塔街的荣耀啊,丫头,你得好好努力啊。
可是,当金兰想努力的时候,却没有读书的环境,正好遇上和平年代里疯狂地闹革命,稀里糊涂,就没书可读了。能混到幼儿园去为人师表,金兰已经很满意了。金兰想,我是个女人,不和这些高人比啦。
金兰父母家是三间青砖黑瓦的平房,院子里还有一间狭小的厨房。小小的庭院里,是金老先生侍弄的铁树、雀舌罗汉松,屋檐下啾啾自语的,是画眉和鹦鹉。那只浑身掉毛的老黑猫已经躺在阳光里慵懒地思考关于黑猫白猫与老鼠的哲学命题,金兰的脚步它是熟悉,它翻了金兰一个黄眼,尾巴在地上写了一撇,继续陷入冥想的状态。
父亲在案前挥毫泼墨,母亲在一旁静静地欣赏。画的是树,还有山,什么树,什么山,金兰全看不懂。父母都是在退休后到市老年大学学习绘画的,从基础班到提高班到研究班,上了好多年,按照学习的年限,恐怕博士都读下来了。老俩口画得兴致勃勃,有时候还参加市里的老干部书画展,精神生活丰富得让金兰都羡慕。
金兰放下两个西瓜,问问他们的饮食、血压、睡眠,就上后面的郭爱红家去了。
郭爱红家就在巷口,靠近一个厕所。以前,一到夏天,臭气和苍蝇,无空不入。近来旱厕改成了水冲式,这儿的环境,一下子就让人舒心了许多。郭爱红在巷口的门面里忙着裁衣服,看到金兰拎着两西瓜过来,连忙迎出来:哎呀呀金兰,来么就来了,带什么东西啊!屋里坐屋里坐。一边说,一边接过金兰手中的瓜,拉着金兰,往里屋走。
老顾呢?金兰进来昏暗的里屋,问。
老顾和顾乡都上班去了,老顾中午要回来的,顾乡如果出去采访了,就不回来,如果在市区采访,一般也回来吃。害得我烧多少饭菜都没个准。
金兰喝着纯净水,问顾乡到底是什么原因还没确定对象,是不是要求很高,把女孩子吓跑了?
郭爱红便摇头叹气:人家介绍得不少,真正谈的倒没看见。催顾乡吧,他总是说不急不急,早呢。早什么啊,过年就是三十了,别人家,都抱上孙子了,唉呀,急得我觉都睡不香。
金兰看了一下四壁,摆设虽不豪华,但还过得去,毕竟这几年的生活越来越好。金兰问:那要是结婚的话,结在哪儿?有没有买房子啊?
郭爱红快言快语:早买了,按揭,120个平方,就在江西苑,那时候我们买得早,不到2000元一个平方,现在就买不起啦。因为没把婚事定下来,就一直没装修,前两年租给一家贸易公司做仓库了,收点租金补贴补贴银行的贷款,这样我们压力也轻些。如果要结婚,可以立即装修的。出租的时候和人家说好的。为了儿子的婚事,可愁白了我的头啊。也不知道顾乡是什么要求,不过,我想,起码得漂亮吧,工作还行吧,性格得好吧,其他就无所谓了。金兰,说说,你手上的姑娘是什么情况?合适的话,这次啊,我就非逼着他定下来,今年就结婚,不能再等了啊。
金兰点着头:是啊是啊,男人29,虽然不算什么,但也不小了。我说的姑娘是江东小学的老师,人长得很漂亮,各方面都不错,我家张开要是没对象,我还舍不得介绍给顾乡呢。
多大?
二十四五吧。
父母干吗的?
妈妈和我一样是幼儿园老师,她爸爸是一个企业的会计,家庭条件还行。
那行那行,金兰,你就把顾乡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早点安排两人见个面,早点定下来最好,夜长梦多啊。
只要你这边没问题了,我就多费点口舌做女方的工作,尽量促成这桩婚事。我先前做过两三次媒人,还没失败过呢。
女人间的谈话总让人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家长里短,油盐酱醋说了一会儿,突然就听到钟楼悠扬地响了11下。郭爱红拍了一下大腿:哎呀,你坐,我得赶紧把两个菜忙一下,金兰,今天就不走,吃了便饭走。
金兰想了想,决定留下来。已经很长时间没看到过顾乡了,也不知道小伙子长成什么样了,如果是因为长成歪瓜咧枣而没人看中,那和邢妍说了也白搭。便也进了厨房,帮郭爱红忙起来了午饭。抽空打了个电话给父母及张羽,告诉他们在郭爱红那儿吃饭,别等她。
靠近12点的时候,顾家回来了。顾家所在的企业位于外环北路,他正好坐公交车到古楼广场下车。不一会儿,顾乡推着电瓶车进了院子。
出现在金兰面前的是这样一个高大英俊的小伙:足有一米八的个子,长发垂肩,唇红齿白,眉清目秀。从背后乍一看,还以为是个美女呢;一回头,浅浅一笑,清澈的目光如水一样淌满你的全身,叫一声阿姨,声音悦耳动听。撇开他的长发,金兰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顾乡。
放下采访包的顾乡很有礼貌地递给金兰一张名片。上面印着这样的文字:江山早报记者二部顾香。
顾香?金兰疑惑了。没印错吧?
哦,那是我的笔名,阿姨。顾香轻轻地说。
金兰发现,只要作好了规划,下定了决心,没有难以出口的话,也没有难以办成的事。
新学期已经开学了,张开投入到了新鲜而紧张的教师生活。那天是星期六上午,才吃好早饭,邢妍就微笑着出现在了金兰的面前。
阿姨早。
金兰愣了一下,点点头,扭头看儿子。张开说:妈,今天我和邢妍约好了去书城买点教学参考书的。
金兰笑着:哦哦,那敢情好,不过,张开啊,今天可能小灵子要来,我上次好像听她说的,要陪我和你上街买衣服的。
邢妍的脸色就变了:哪个小灵子?是不是……林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