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9527号勤务员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叫阿星！”
第一节阿星
许多年以后，当新任舰长下令弃舰逃亡的那一刻，阿星想起了三体第287纪元2360886时，在三体母星，他第一次登上这艘战舰时的情形。
那次，如同那个谋杀统帅的文化执政官在广场上被烧死时一样，天上的一颗飞星突然大放光芒，一个恒纪元开始了。
“这是个好兆头！”新任文化执政官在电视广播上说，“在黑暗森林宇宙里，唯有光速飞船才是唯一的活路，有了它，宇宙的任何一个角落都是恒纪元。现在，我们有了光速飞船，我们不再惧怕任何灾难，但这才仅仅是踏出了第一步，终有一天，我们整个三体星要穿行于灿烂辉煌的光芒中！我们的母星要承载着她积累了几百代的无数生命，寄托着那无法计数的凋零在乱纪元的灵魂，去接受太阳的亲吻！一起来欢呼吧，这是自由精神的胜利！一起来欢呼吧，我们以后可以乘光出发，只要一转眼便可到达宇宙的任何角落……”
文化执政官下面的话，阿星没再注意听。人们都说，这个新任文化执政官跟他那个被烧死的前任不一样，“他很喜欢现在的三体社会，口碑很好！”。但在阿星看来，前后两任文化执政官骨子里都是一样的，他们都不喜欢母星，都认为在母星上活不下去，而且都对四光年外的那个天堂很感兴趣，如果非要找出一点差别的话，那就是他们对地球虫子的态度，这个新任的更喜欢虫子们，他甚至曾公然表态说想在有生之年到地球去生活——跟虫子们一起生活。
“他会更快被烧死。”阿星在私底下总是毫不掩饰自己的鄙视。
后来，阿星的诅咒应验了，光速舰队出发后不久，针对三体星系的黑暗森林打击就突然降临，光粒打爆了一颗太阳，泄露出来的太阳核心物质把母星上的一切都烧没了，包括那个新任的文化执政官在内。阿星是在光速舰队的智子视屏上看到那一切的，和其他人不一样，阿星没有惊呼，而是沉默，他甚至有点儿嫉妒。文化执政官毕竟是死在了母星上，而且母星最终也真的像他的公开演讲中那样“穿行于灿烂辉煌的光芒中……接受太阳的亲吻”。可是阿星所在的第二舰队，面对尽在咫尺的地球，面对那个只有一个太阳的永恒天堂，却也只能无奈离去，而身后那个已经死去的母星系，也成为了阿星心中永久的伤痛。
“我想回家……”阿星说，用的是黯淡的红光，他甚至后悔诅咒了文化执政官。
阿星很恋家，他当初本不想去第二舰队工作。那天他正在家里看新闻，电视上文化执政官正在对光速舰队侃侃而谈，门外突然进来了几个官方人员，说他的报名申请已经被第二舰队筹委会批准了，请阿星马上跟他们回去舰队报道。阿星大感意外，他并没有去报名啊，但是那几个人不由分说，连推带架就把阿星带到了舰队。随后，阿星又被带到了舰队的一个官员面前，一使眼色，几个人一拥而上，强行把阿星的身份识别纹印到了一张报名申请书上，交给那位官员。官员拿着印好的申请书，用凶狠的红光宣布道：“平民！你现在已经主动报名参加了第二舰队，从今天起，你的职责是随舰勤务员，9527就是你的终身代号，开始做事！”
从那时起，阿星就再没有机会回过家。后来阿星才知道，舰队里像他这样被抓进来的人还有很多，大家把这种参加舰队的方式称为“被报名”。“被报名”进来的全是低等工作人员，以勤务员居多，而那些指挥员观察员之类的高级工作岗位，早在几万个三体时以前，人选就已经内定了。
阿星所在的这艘战舰代号为“16节”，出乎阿星的意料，该舰舰长并不是阿星被抓来时见到的那个凶狠的官员，而是无人担任，据说未来的舰长目前还在星舰学院上学，只是因为成绩太差一直没能毕业，所以舰长一职一直空缺。
“那为什么不让别人来担任舰长呢？”阿星曾问另一个勤务员。
该勤务员说：“用地球虫子的话说，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你什么时候开始学习地球虫子的东西了？”阿星揶揄道，“你忘记那个精神分裂的文化执政官了吗？”
“我没学，他们的原话就是这么说的。”
“他们？他们是谁？”
“就是舰上的那些指挥官们。”
“那，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
“你没问他们？”
“他们不肯说，他们讨论时用的是集束思维波，我当时正好路过，就接收到了散射出来的零星思维波。喂，我说，这事儿你可别往外说啊。他们既然用的集束思维波，肯定是不愿意让太多人听见，万一我们给传出去，他们知道了，没准就会找一大群人来把你我给聚焦了。”
没有舰长的“16节”号是不能起航的，每天都停泊在太空港，但就是这样，也严禁舰上人员随意出入，尤其是对阿星这样“被报名”进来的人，限制尤其严格，以防逃亡。对此，阿星也并没有多大抱怨，三体社会虽然实行了思想自由化改造，但是个人在择业方面并没有自由，甚至比自由化以前还受压迫，能有份工作已经不错了，虽然是最苦最累的随舰勤务员，“Atleastihaveajob。”阿星说。
跟大多数人一样，阿星对远航逃亡不报什么期望，要不是有智子工程，之前第一舰队就是送死去了，而现在第二舰队要以光速航行，谁来帮助锁死目标星系的科技呢？你在茫茫太空飞上几百光年，自己的时间只过去了几十个三体时，你不知道这期间人家都能搞出什么来。从外部参照系看来，越接近光速，舰队自己的时间就流逝得越慢，外面沧海桑田，自己却永葆青春，这不是去征服别人，而是锁死自己。相对于精英阶层对光速飞船的狂热，广大下层民众要冷漠的多，他们最大的愿望是在母星上死去，阿星就是这样。
恒纪元伊始，总会有许多意外。阿星不喜欢这份工作，没等他适应这个环境，统帅就来视察工作了，他以前只能从电视上看到统帅，如今却是和统帅面对面的交流。这次视察是临时决定的，实现没有任何通知，当统帅带着一帮官员登舰时，阿星刚刚开始执勤，一行人从他旁边经过时，统帅突然停下，用绿色的集束思维波问他：“小伙子，你是自愿来这儿的吗？”
全场悚然，在陪同人员胆战心惊的注视下，阿星如实地回答：“不是，我是被抓来的。”然后，他将自己被骗、然后被强行签字画押的整个过程如实说了。整个过程刚过去不到50个三体时，留在他光脑里的印象依然非常清晰，他甚至把抓他那几个人还有那个官员的样子都回忆了起来。他用自信的金黄色思维光波详细地描述着，丝毫不在意那些陪同人员都在努力压抑他们那青色的不安，整个飞船走廊内，就这样荡漾着金黄色和青色的光芒，许久许久。
阿星说话时，统帅一直在静静地听着，对陪同人员那青色的不安视而不见，直到阿星说完了，金黄色的思维光波消失不见，在周围那一片欲盖弥彰的青色光芒中，他才对着那些战战兢兢的官员们发出绿色的询问光波：“你们谁来告诉我，舰队为什么不通过正常途径招人？”
沉默……
“谁能告诉我？”统帅又说话了，这次他用的是威严的红色思维波，“这是为什么？”
“统帅，我知道。”说话的是侦探执政官，他是刚才唯一没有发出青色思维波的官员，这次，他用的是金黄色思维光波，“我们的社会刚刚经历大转型，一方面，很多官员以权谋私，把集体的舰队当成自己的私产，肆意抬高门槛，导致大量优秀人才无法进入舰队；另一方面，宣传工作做得很不到位，广大下层民众对光速舰队多不信任。这两方面的原因加起来，导致舰队所需高级人才和普通劳力都得不到有效补充。”
“不错，”统帅发出橙色的思维光波表示赞同，“优秀人才的准入门槛尤其高，据我所知，这艘飞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合适的舰长人选，哦，不对，合格的舰长是有了，但他还没来报到，因为他还在星舰学院留级补习，你说这该怎么办呢，工业执政官？”
工业执政官是现场发出青光最重的一个，尽管他之前一直在努力压抑，此刻，统帅的话终于让他青光大盛，“统……统帅，他和我是……是从同一个母体分……裂出来的，我相信他是……”
“他跟你一样，都是难得的优秀人才，”侦探执政官说，“——在旧时代。”
此言一出，青芒收敛，工业执政官的思维波频率迅速降低，由青变绿，由绿变红，转眼间就变成了红外线：“什么？……可是……这样啊……好吧，我有罪了。”
“去告诉你那个同胞体，他不用再补习了。”统帅说。
“我知道，我这就带他一起去脱水……”工业执政官的红外线越来越弱，随后，他就被几个卫兵架走了。
方才的场景太过于戏剧化，还没等阿星从惊骇中清醒过来，统帅又问他：“小伙子，刚才你很勇敢，说了实话，我很想知道，你不怕被他们定罪，然后强制脱水烧掉吗？”
阿星还在发呆，旁边别人提醒了他一下，他才回过神来，但不知道统帅问的是什么，于是，侦探执政官又把统帅的话重复了一遍。
“噢，我不怕，人总是要死的，那样至少还能死在母星系。”阿星努力稳定自己的心绪。
“你那么喜欢母星系吗？”统帅若有所思，他散射出一大片黄绿色的思维光波，似乎是要把他的猜测告诉现场的每一个人，“那么，你一定不喜欢现在的文化执政官了？”
“确实是这样，”阿星惊讶于统帅的洞察力，这位新任统帅在冷酷上不亚于前任，而思维跳跃之快更是三体世界前所未有，阿星不禁开始担心自己的命运，“如果这有罪，我马上就去脱水。”
统帅的思维光波闪烁了几下，笑着说：“不，不，这样没罪，你也不用脱水，只是，我还想再问问你，作为一个勤务员，你觉得我们建造这个光速舰队的目的是什么？”
阿星发出大片蓝芒，他的光脑渐渐开始承受不住了，他宁愿尽快脱水，也不愿承受这样的心理折磨，他一闪念脱口而出：“消灭地球虫子！”
沉默。
阿星的话让统帅沉默了许久，阿星不禁开始怀疑，自己恐怕是真的有罪了，罪名也许还很长很复杂。
“9527，你说对了一半，”过了许久，统帅才用红色的集束思维波认真地对阿星说，“我们确实要去消灭地球人，但是另一半你说错了，地球人不是虫子，而是蛇——狡猾的、思维封闭的蛇。”
然后，统帅向周围那些官员发射出忧愤的蓝紫色思维波：“我们的思想教育工作很不到位！盲目最大、傲慢轻敌，这是我们舰队最大的缺陷！第一舰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这种状况不纠正，光速舰队也难免功亏一篑！我不是经常说，一定要加强对地球人阴谋诡计的宣传，要让我们的舰队人员对此有足够的警惕吗？！”
“我们错了，统帅！请给我们一次机会，下去一定改正！”骇于统帅的威严，众人赶忙纷纷讨饶。
一片嘈杂中，侦探执政官冷静地说：“统帅息怒，据我所知，这个9527号勤务员是刚进来的，所以还不懂规矩。”
众人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赶忙拼命地附和，然后发誓他们下去一定会多方努力、教育好所有舰队成员。
“算了，思想教育工作不可能立竿见影，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见到部下的驯服，统帅的火气消解，思维光波也频率降为温和的红光，但是话里的含义却更加冷酷了，“可是，如果下次我再发现舰队里流行“地球虫子“这个称呼，那么，现在在场的诸位，你们就都有罪了。”
“是，统帅！”众人已经是诚惶诚恐。
“只有自由勇敢的思想才能驾驭光速飞船，”统帅继续说，“闭门造车、中饱私囊，光速飞船只会变成一座永葆青春的监狱！思想自由化以来，我们已经丧失了集体主义时代很多非常宝贵的东西，我们取得了科技进步，我们打造了光速飞船，但是真正具备驾驭舰队能力的人才却越来越少了。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众人都沉默不语。
“因为长期以来与地球的相互交流已经使我们变得跟地球人一样了。”统帅痛心疾首，他用的是青蓝色光波，“我们有了私欲，也有了阴谋，我们开始变成思想透明的蛇。”
“蛇是罪恶的。”阿星无意中喃喃了一句，他一说话，众人纷纷向它投来愤怒的思维集束波：“谁让你乱说话的！”
“9527，你说的没错，”统帅说，“蛇是罪恶的，思维透明的蛇同样。但要消灭蛇，我们必须自己先变成蛇。遗憾的是，我们学会了蛇的自私，却学不会蛇的狡猾。知道我为什么明知文化执政官不喜欢三体母星，还一直让他担任那个职位吗？”
统帅说话时并没有采用思维集束，所以他最后的问题实际上不是针对谁提问的，但其余众人复杂的思维集束都聚集在了阿星身上，让他很不舒服，他无法回避，只能硬着头皮唯唯诺诺：“我……我不知道。”
还好，统帅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而是转向了众人，发布新的命令：“从现在起，星舰学院的阴谋学课程增加一倍，作为所有专业的必考科目。如果你们中有谁还想私自让自己的同胞体来担任舰长，我不反对，但是他必须过了我们侦探执政官这一关，我不管他是用伪装思维发生器还是集束整流罩，只要他能用阴谋骗过侦探执政官，使侦探执政官抓不到他犯罪的证据，那他就算再自私，也是合格的舰长人选！但如果他还跟这16节号的舰长一样蠢，连考三次都挂科，还霸占这样一个重要职位，那就只有脱水烧掉了。”
统帅的话引起众人一大片各色思维波，在一大片纷杂的议论中，统帅对阿星发射来一束询问思维波：“9527，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阿星此时已经渐渐恢复了神智，看来统帅只是对不争气的下属凶狠，对他这样的普通人还是很和气的，他想了想，最后得出结论：“三体蛇的花纹会越来越复杂。”
“你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这是你的习惯吗？”
“尊敬的统帅，在被抓来前，我是一名艺术家，当然，您也可以称我为自由职业者，想象力是我的生命之源。”阿星坦言道。
“什么？你是一名艺术家？”统帅的思维转为青绿色，这是一种兴奋的颜色，这颜色吸引了众人的注意，也把周围的吵闹压制了下去，“那是一个古老的职业，我以为你们早已绝迹了。”
“想象力是不会绝迹的，只要有智慧生物，就会有想象力，刚才我注意到了，您的发言中有很多艺术家的修辞手法，所以，您也是位潜在的艺术家。”阿星谦卑地说。
“你是说，我们三体人都有潜在的想象力？”统帅的思维波越来越兴奋。
“是的，尊敬的统帅。”侦探执政官插嘴道，“断案时，我发现很多犯人，明明没有使用伪装思维波发射器，但是他们脑波中发射出来的信息却和事实有很大出入，后来我发现，他们好像是通过一种地球人称为心理暗示的方法，使自己相信了一个错误的逻辑，也就是说，他们用想象力掩盖了头脑中的事实真相。”
“原来还可以这样啊，”统帅略作沉吟，随即发觉事情没有他预料的那么糟，思维波也转为了乐观的橙色，“很好！想象力可以弥补在谋略上的不足。在和我们的博弈中，地球人科技水平落后，所以需要借助于谋略的力量，拼命挖掘那些落后科技的剩余价值，这才有了他们的面壁计划；而我们三体人，至今仍然掌握着远远超越地球人的科技，对付地球人，我们完全不用费心思挖掘科技的剩余价值，我们只需要用想象力将现有的技术稍加拆组变化，就会产生令他们眼花缭乱的效果。通知科学院，以后传给地球科学技术时不要再用伪装脑波系统了，一律改用侦探执政官你的那些犯人们。他们一律免罪，稍后，再挑选些艺术家补充到他们的队伍里去。”
“是，”侦探执政官非常高兴，“我马上就能给您抓一大批过来。”
“要战胜敌人，必须先了解敌人。”统帅依旧保持着深思熟虑的习惯，“而要想了解敌人，只能努力学习敌人！9527，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还有一个问题，你觉得要学习地球人，要从哪里开始呢？”
阿星仔细想了想，说：“普通人。”
“正确！”统帅很高兴，“要从普通地球人开始！你知道吗，每个普通的地球人都有——名字，而我们三体人没有名字，只有编号，这是不对的，没有个性的社会只是一个人的社会，用一个人去对抗83亿人注定要失败，83亿人啊，里面终究冒会出一个罗辑的。”
“罗辑”一词一出，全场陷入一片冷寂，那个地球虫子是全体三体人心中挥之不去的噩梦。
统帅顿了顿，继续说：“知道怕就对了，罗辑是可怕的，所以我们也要培养自己的罗辑，就从普通人开始，就从名字开始，9527，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叫阿星！”
不错，阿星的名字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他是三体世界第一个有名字的人，当时，他愣了一下，但是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统帅又发布了新的命令，就是这个命令，改变阿星的一生：
“阿星，从现在起，你就是这艘16节号光速战舰的舰长了！你要用你的想象力去驾驭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