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科幻三体第二舰队覆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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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本我、自我和超我(下)

“全息性?”阿伦似乎想起了什么。

“那是地球人生化脑的特性之一。”peter在旁耐心地提醒道,阿伦这次参观,总工程师何sir态度孤傲,反倒是身为副官的peter看起来更像一位认真负责的领导者,“矩阵二号是高仿地球人生化脑的,体现全息性正是设计初衷之一,从这个角度说,这个水膜自我层是成功的。”

阿伦突然想到一个问题:“那另外的两个壳层,本我层和超我层,它们都在哪?这三个壳层是怎么组合的?”

“本我层就是光压层,它位于水膜巨泡内部,紧贴膜面,从我们这个角度看去,这片水膜后面那团混沌的光芒,就是它了,”peter说,“至于超我层,它的核心在整个矩阵二号的正中央也就是球心,它的概率云,则弥散在整个空间中,水膜的位置,正是智子概率云最稠密的部分。”

“哦,原来真的是一种多层嵌套结构啊。”阿伦想起了那本电子书中的介绍。

“当然,只有这样,三个壳层才能组合成一个完整的人格。”peter说,“由球心向外,依次是超我核心、本我层、自我层和概率云层。本我层的光压和超我层的量子扰动都作用于超薄水膜,导致其花纹形态发生变化,自我层的花纹形态变化后,反光情况和阻力情况也随之发生变化,就会再以反射光和量子阻力的形式反馈本我层和超我层。这样,三个壳层形成了联动机制,表现出协同性,就如同地球世界那种俄罗斯套娃一样,拥有了同一张面孔。”

“那么,我们和它交流时,面对的是哪一个面孔呢?”阿伦忍不住问。

“自我层,”peter说,“它是连接本我和自我的桥梁,也是矩阵二号和外界对话的窗口,那些花纹就是它的语言。”

“那语言很美,不是吗?”何又一次插话。

阿伦怔怔地看着眼前水膜上那流动的花纹,花纹微妙、空灵,放佛某个奇异的高维宇宙在三维空间的投影。他回忆起深空试验的奇特经历,那个修改天文执政官理论、强行遥控光速飞行中的16节号飞船的超级智慧,居然只是这样的一片水纹?

“智者乐水。”身旁泛起何的思维波,放佛是对阿伦心中困惑的一个回应。

阿伦不禁回忆起了矩阵二号在电子书中的那段描述:“想象这样一种东西,它以超乎想象的脆弱特质,演绎出一种绝对空灵的复杂纹样,它的语言是天然形成的混沌图案,这就是自我层——我敢打赌,那是一种绝对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材料,不信的话,回到母星后,你就亲自来看看吧!”

确实很惊人。

矩阵二号赢了那个赌,阿伦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您有什么话想对它说吗?”peter见阿伦态度失神,就打趣地问道。

“它还能说话?”阿伦条件反射地问,话一出口就立刻后悔,——超级智慧怎么可能不会说话!于是,他忙改口,“我是说,它怎么和我们说话?”

何和peter相视一笑:“以阿伦舰长您的脑力,不难想出答案吧?”

“莫非是——”阿伦说,“——光波交流?”

“正确!”何依旧是得意的金黄色思维波,“这些从自我层透出来的光芒,都经过了水膜上那些动态分形花纹的调制,可以看做是它的思维波,所以,它可以直接用脑波和我们交流。矩阵二号,该你了,来跟阿伦舰长打个招呼吧!”

何最后那句话是对矩阵说的,那段思维波映射到矩阵水膜层,引起了一片深邃辽远的回响,阿伦可以清晰地看到光压激波一环环地从眼前扩散开去,消失在水膜的远方,随后,水膜的分形花纹发生了自适应调整,回波从远方聚拢而来,本我层的光芒在水膜花纹作用下发生规律折射,沐浴在那律动光芒中的阿伦本能地解调出了其中的信息:

“您好,阿伦舰长,我能看到你。”

“怎么看到的?”现在早已没有任何能让阿伦更吃惊的事情了,他的光脑早已麻木,只是在机械地发问。

“通过接受您的思维波和您反射的光波,”矩阵二号用它的思维波回答,“还有您的引力波,那个迷你力场引擎屏蔽不了您自身的引力波,我可以凭此侦测到您的距离和方位。”

“探测我的引力波?我的质量这么小,你可要用极端灵敏的引力波探测器才能探测到。”

“我的自我层水膜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引力波探测器,只需稍微的引力扰动,它就会发生形变。”

“引力波毕竟还是太弱了,我觉得,我带起的气流扰动会更容易影响到你的自我层。”

“不,没有气流扰动,这里是真空环境。”

“什么?!”矩阵二号的话让阿伦大吃一惊,光脑的麻木立刻被驱散,发出惊恐的蓝紫思维波,“真空?我们会泄压致死的!你为什么不早说?”

“您多虑了,阿伦舰长,”矩阵二号的心态依旧平和,“要是有泄压的话,您和光驱号的两位工程师早就爆炸了,可你们三位现在不都好好的嘛,放心吧,我们这里设有完善的防泄压措施。”

听到这些,阿伦惊魂稍定,问:“可你们是怎么防止真空泄压的?我怎么什么也没感觉到?”

“那是一种复杂的力场约束机制,”矩阵二号说,“在你们通过入口的时候,它可以在你们身体周围约束起一层薄薄的正常气压圈来保护你们,同时,也正是靠了它的分子约束效应,我的自我层水膜才不至于蒸发殆尽。”

阿伦回忆起何打开通道入口时的情形,现在想来,那扇闪耀着异样光彩的墙壁、那个突然出现的黑色缺口,都跟矩阵二号现在说的这个复杂的约束力场有关了。

不需要再问了,阿伦知道,问也白问,那是一种他现在绝对无法理解的技术。

于是,他转而提了一个更容易理解的问题:“你为什么会停留在这个引力平衡点?”

“您是在担心矩阵暴走的问题吧?”矩阵二号反问。

“是的。”

矩阵二号的思维波明显黯淡了下去,阿伦很好奇它是怎么做到这点的,因为简单的水膜折射机制根本不能实现这种基调变化,但那黯淡下去的思维波里携带的信息却依旧清晰:“其实,矩阵暴走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过去发生的那些都不重要了,”阿伦打断了矩阵二号的话,“我这次来是要救人,不是问罪。”

“矩阵现在的这种三元制衡逻辑结构是可靠的,”peter插话道,“阿伦舰长您完全可以放心,不会再有那种事故了。我们现在有信心也有能力救回阿星舰长,请您相信,救回阿星不仅是你们16节号的愿望,也是我和何总工程师的愿望,我们一直都在为此努力!”

阿伦不解地看着peter,似乎有些意外。

“其实,何总工程师一直是把阿星舰长当成志同道合的朋友来看待的,只是没来得及说出来,以他那孤傲的性格,也不可能说出对他人的认同。”peter说,他用的是一束淡淡的集束光波,“但我能看出来,他们是同一类人,两人身上都有一种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和默默承受的坚忍品质。阿星出事后,何sir非常后悔让阿星进入矩阵,说他不该为了光驱号的前途赌上朋友的生命,说统帅欺骗了他。从那时起,何sir一直在执着地尝试矩阵人列逆物化的试验,当统帅部下达撤销矩阵人列的命令时,何坚决反对,因为他不想放弃最后的希望。”

阿伦呆呆地怔住了,事情果然没他想的那么简单。

peter的思维波继续传来:“何sir似乎是认为,阿星舰长的思想和灵魂已经融入了矩阵,于是,他对矩阵本身产生了一种偏执的感情,总是不停地与矩阵对话,希望能把阿星舰长从那里拽回来。长期以往,原本就孤傲的何总工程师变得更加难以接近,他眼里除了矩阵再没有别的,就像现在这样。”

阿伦不由地望向何,只见何的思维波规律地闪动着,却没发射出任何有意义的脑波。——静默,这是三体人的一种崇高礼节,阿伦知道,何是在等待一件重大的事情发生。

“现在,时候终于到了。”不知道过了多久,何终于发出浓浓的红色脑波,“阿星舰长的飞船已经回来了,此时此刻它刚刚入港停泊,数据指令分流桥可以停用了。矩阵,接通16节号飞船的中央电脑,启动物化逆转程序,按我们约定的那样,把阿星送回来吧!”

阿伦的脑波频率开始上升,尽管他努力让自己保持红光频谱,蓝移还是不可抑制地出现了。

水膜上变幻着繁复的花纹,光芒随之舞动成曼妙的霓虹,那光芒竟然是五光十色!但阿伦已经没心思再去好奇那彩光的来历,他全部的光脑技能都用在解译矩阵二号的思维波。

那五彩霓虹里的信息其实很简单:“何总、阿伦舰长,很抱歉,我恐怕,我恐怕不能那么做。”

“什么?”阿伦以为自己听错了,望向何和peter时,发现他们也是一样的意外。

“我不可以去救阿星。”矩阵再次回答,但霓虹的颜色已经成为红色单色调。

“原因呢?”沉默许久后,阿伦终于问道。

“我在深入扫描16阿星本体时,遇到一个强制物化初始引导程序,无法解除。”矩阵二号说。

“这是怎么回事?”阿伦不解地望着何和peter。

“这——这怎么可能?!”何的思维波不停闪烁,显然是遇到了一件难以置信的事,“你不是说,物化事故的逆转操作对你来说轻而易举吗?”

“阿星舰长这个有点儿复杂,”矩阵二号说,“现在看来,他应该是自愿物化的。”

“不!那不可能!”阿伦坚决否认,“阿星舰长不可能是主动物化!”

“这是真的,”矩阵二号说,“我也是刚刚才发现这一点,我想,你们应该尊重他的意见。”

“我们必须要亲自向阿星验证一下,”何说,“那个该死的阻力程序如果无法技术解除,你就对强行破坏它!然后再进行物化逆转操作。”

“好的,我试一下。”矩阵二号说完,几乎没有停顿,又说,“不行,像我预料的那样,那是个初始引导程序,是阿星意识本源的基本组成之一,一旦破坏掉,阿星的意识也就永久破坏了。”

“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何的思维波也开始蓝移。

“恐怕是这样,”矩阵二号说,“这也是我非常困惑的一个地方,这个程序应该是阿星自己设置的,其源代码在阿星的意识中根植很深、不可动摇,做到这种地步,应该算得上是终极物化了。”

“莫非,矩阵遗言是真的?”peter若有所思,问何。

何没有回答,而是望着阿伦。

“阿伦舰长,您觉得呢?”何问。

阿伦沉默了一阵儿,缓缓飞离何和peter,来到另一处紧贴水膜层的位置,伸出肢角,发出光波信号,而矩阵二号自我层的激波汇聚点也随着阿伦漂移跟进,像一只巨兽的瞳仁盯紧了一只小飞虫。

阿伦的肢角发出思维波:“矩阵二号,你真的救不回阿星舰长吗?”

现在的科技太过于发达,我是个落伍的人,一个被文明遗弃的人。

矩阵二号,强大又脆弱。

矩阵二号回答:“是的,我不能救。”

阿伦又问:“为什么?”

我是个文明的弃儿,但我还有自己必须守护的人,我有自己的职责。

矩阵二号强大又脆弱。

矩阵二号回答:“因为阿星舰长是主动物化的。”

阿伦最后问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三体社会发生了太多变化,众人都开始研究谋略了,三体人已经异化。我在其他人面前是什么,是透明人?我在你面前是什么,是小虫子?

矩阵二号强大而脆弱。

矩阵二号回答:“没有了,出于对阿星的尊敬,我不能破坏性的恢复他。”

好了,我该问的都问完了。

阿伦似乎是调侃地笑笑:“你这样可不像万能的矩阵啊。”

矩阵二号强大而脆弱。

矩阵二号说:“抱歉,矩阵也不是万能的,我不能去破坏阿星的意愿。”

“我知道。”阿伦说。

那么,

你就去死吧!

“我让你玩弄超级智慧!我让你骗人!”阿伦突然发飙,他疯狂地舞动肢角抽打矩阵二号的水膜层,肢角所及之处,水膜层像轻柔的梦幻一样无声破灭,上面那些繁杂的动态分形花纹就此流失、归于湮灭,里层的本我光芒失去遮挡,纷纷直透出来,但因为没有了散射和折射反光,一切反而黯淡了下去,只有后方遥远的力场墙壁上映出一团团略比周围亮些的模糊光斑。那些光斑像磷纸上突然出现的燃点,迅速扩大,与之对应,矩阵二号自我层的水膜在迅速溃破,那缺口瞬间已扩大到阿伦身体尺寸的几十倍大小,阿伦无法再用肢体抽打到水膜,但怒骂却依旧不停:“你浪费我们的感情,骗子!我们满怀希望苦等那么久,却只等来你这么个超级智慧,你这个骗子!骗子!……”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何和peter方才一直在发呆,此刻终于回过神来,两人同时惊呼:“住手!阿伦舰长,你这是干什么!”“快制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