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当时间跃至地球威慑纪元46年,在星环城独立事件被平息、城主托马斯*维德死去35年后,太阳系人类的空间曲率驱动研究,在水星秘密基地重新恢复了。而秘密基地的地址,就是面壁计划中那次水星核爆试验炸出的大坑。当年,雷迪亚兹和他的联络官在那个地下办公室谈论“水星上的爆米花”时,他们可能都不会想到,那次试验留下的这个遗产,日后竟会成为寄托着太阳系人类未来逃生希望的一个圣地。
我们现在已无法精确统计太阳系二维化过程中遇难人员的具体数目,也无法再详细了解太阳系人类为了制造光速飞船所付出的努力,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雷迪亚兹,托马斯*维德,这两个悲剧英雄,用他们那无奈的死,验证了历史进步中牺牲与救赎的不公平:死去的都是英雄,获救的却往往都是小人。
我们有理由相信,宇宙间每一个文明的发展,其实都是这样的。
光速,是宇宙间速度的上限,因而那些光速飞船,其实是名副其实的终极飞船!可是,它们所承载的,却全是些黑暗的文明种子,那些走在光速中的,全都是最邪恶的力量。
可以说,如今那些穿行在宇宙间的光速飞船,其实全都是魔鬼的化身。
圣经上说,创世之初,即有了光。
光所到之处,黑暗即会退去。
人们热爱光、畏惧黑暗,
于是,人们追赶光的脚步、逃避黑暗的捕杀,
于是,人们有了光之方舟。
可那些光之方舟,最终,却都沦为了黑暗的影子。
宇宙是黑的……
三体光速纪元第3303时第二舰队司令部
舰队方面和船坞的交涉已经陷入僵局——三体人特殊的生理结构决定了他们的“直肠子性格”,他们之间的谈判,也是直接明了毫不含糊。军方首先发难,16节号船员们要求厂方“光驱号船坞”为阿星的遭遇负责;厂方拒绝这个要求,理由是阿星进入矩阵前有言在先:发生意外与他人无关。船坞有现场录像为证,面对铁证,16节号的船员们理屈辞穷,这一回合,长方赢了。
接下来第二回合,为了能交付完整的新飞船到舰队,船坞要求军方交出物化后的阿星,这引起了军方的强烈不满,当船坞说明是要用阿星做飞船零件时,军方人员的情绪被彻底激怒了,现场差点儿失控。最后还是统帅对双方亮出杀手锏,说如果新16节号弄不出来,光驱号和16节号就都解散、全员脱水,才算稳定了局势,迫使双方重回谈判桌前。
谈判重开,长方代表先发言:“再次重申,按照矩阵给出的设计图,物化后的阿星是新飞船的一个核心部件——数据指令分流桥,类似于人类大脑里的胼胝体,起关键的信息桥梁作用,现在已经可以肯定,矩阵是把许多关键的启动、操作数据和指令烧录进了阿星的光脑里,如果把新飞船比作一辆飞车,阿星就是那把电子钥匙,这也和矩阵遗言相吻合。”
“谁能证明那遗言不是你们伪造的证据?矩阵可能只是个替死鬼!”军方有人发出了刺目的紫外线。
“遗言是显示在监视屏上的,早在船坞建造之初,为保证监控的准确和严格,监视屏就设计成了极其苛刻的封闭型单向线路,任何试图从外部干扰的行为都是无效的,除了来自矩阵自身的信号,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外来信息显示在那里,关于这一点,你们可以向我们船坞之外的任意一个技术鉴定机构求证。”
“也许矩阵就是你们设计的陷阱!”又有人说,同样是刺目的紫外线。
“关于矩阵技术,我这里可以向诸位保证:我们绝不可能利用它来设置陷阱,因为我们还未能完全掌握它的深层运行规律。矩阵每次运行都有风险,我想,这一点你们事先都是知道的,包括阿星舰长。”
“就算没能完全掌握它,人为制造一场事故应该不是件难事吧?”幽幽绿光,军方有人不怀好意地问。
“因为矩阵的不可控,我们船坞的运作本来就已经如履薄冰了,再人为制造事故,那无疑是自掘坟墓。而且,阁下把我们想得太傻了,你们想想,假如我们真对你们有敌意,我们要人为制造事故的话,你们还会有幸存者吗?”
军方的人感觉受到了嘲弄,会场亮起一大片强烈的紫外线:“你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长方的代表依旧很平静,淡淡的红色光,“我们发现贵方对我们始终不信任。我们很坦白,以坦白来澄清一切误会,我们真的需要阿星,阿星就是钥匙,现在新飞船的主体结构已经完工,只有将阿星装进去,新飞船才能拥有完整的结构,才能飞。我们只是想交付完整的新飞船出来,别无恶意,对于阿星舰长的事,我们很抱歉,如果确实需要负责,我们绝不退缩。话说回来,这么做也是为阿星舰长好——只有这样,他才能继续发挥作用,避免被脱水烧掉的命运。”
“你们这态度哪里像是在认错!”
……
一片嘈杂中,阿伦悄悄走近了统帅,发出一道微弱的集束思维波:“统帅,我有件事情想要请示一下。”
“好的,跟我来。”统帅随即不动声色地将阿伦带到了旁边的一个小型封闭舱里。
舱门一关上,两人就都陷入了沉默。
憋了好久,阿伦开门见山地问:“长方代表态度那么强硬,是因为您暗地里在支持他们,对吧?”
“阿星的属下都很聪明。”统帅称赞道,思维波呈现亮黄色。
“必须要交出阿星舰长?”阿伦问。
统帅没有回答,沉默,就等于是默认了吧。
“阿星舰长还在我那里,”阿伦说,思维波是平静的红光,“我把它藏在一个很隐蔽的地方,但我知道,凭侦探执政官的能力,我是瞒不过你们的,当你们决意要带他走时,我肯定保不住。”
统帅沉默着,不置可否。
“要我交出阿星舰长,可以,”阿伦开始摊牌,“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什么条件,说出来。”统帅说。
“首先,”真的到了这个地步了吗?——阿伦心里犹豫着,鼓了鼓勇气,把心一横,开出了自己的条件:“我要做16节号的舰长!”
“可以。”统帅回答时几乎没有任何犹豫,思维波的频率也很平淡,仿佛早就考虑好了。
“真的?”阿伦不敢相信这一切,他一直以为统帅会断然拒绝他这个条件,他甚至已经做好了被嘲笑的心理准备。事情发生得太出乎意料,阿伦的思维波明显跟不上节奏了:“可是……为什么?”
“你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不,不是,”阿伦的思维波慌乱了,他的思维模块一时处理不过来当前的信息量,“我是想说,统帅……您觉得我像一个合格的舰长吗?”
统帅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阿伦啊,那你觉得,到底什么样的人,才像是合格的舰长?”
“这个……我……”阿伦支吾着,光脑运转半天,说不上来。
“阿伦,”统帅的思维波黯淡下来,“这艘船命途多舛,刚造成就又重建,舰上原有人员大分流,只剩下不到1/3,而且因为使用亏空引擎的缘故,招来众人的非议和排斥,直到现在才成型。在不到7000个三体时里,16节号已经连续失去了两位舰长:首位舰长还没上任就被我下令脱水烧掉了;第二任的阿星,我亲自任命的,但是上任不到4000三体时,就遭遇这样的意外。也许,这艘船是厄运之舟,别人躲都来不及,你为什么还要争当舰长呢?”
阿伦定了定神,发出严肃的红色思维波:“我不相信这艘船是什么厄运之舟,也不在乎未来会有怎样的磨难,我只知道,这艘船上有一个零件就是阿星舰长!舰长他对我很好,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要报答他,我信不过其他人,所以我要成为舰长,好以舰长的权威来保护他!”
“很好!”统帅发出金黄色的脑波,夸奖阿伦,“责任感,这是成为一个舰长的首要条件!”
“这就算通过了?”
“通过了。”统帅顿了顿,略略调整光脑思维模块,郑重地说:“阿星出事时,你是最悲痛的。我原先以为你会是船坞索取阿星的最大障碍,刚才还纳闷你为什么那么平静、不像别的船员那样激烈抗议,原来,你已经预料到了事情的结局,开始为下一步筹划了。很好,你光脑的罗辑电路很好地协调理性模块和强制模块,既责任感强烈、又聪明务实,具备了舰长必须的素养。这第一个条件我同意,你可以当舰长,那,第二个条件呢?”
阿伦发出一段看似平静的红光思维波,里面附加的信息也很简短,却冷酷得如同地狱吹来的寒风:“把光驱号的何,脱水烧掉。”
“这恐怕不行。”统帅启动了另一个理性逻辑模块,思维波开始转型,“何是这场事故的重要证人,烧了他,也许真凶就会逍遥法外了。”
“而且,”不等阿伦说话,统帅就话锋一转,说,“你马上就要接替阿星、继任舰长了,按侦探执政官的犯罪受益人原则推断,你也是有谋害嫌疑的。玩一你是真凶怎么办?我有必要留下他来指认你。”
“什么?!”阿伦简直快要气疯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统帅居然会耍这样的无赖,思维波瞬间暴走。
“我必须让他活下去——为了以后的查证,”统帅说,用的是意味深长的黄绿色的思维波,“不管凶手是谁。”
“不!我绝不会让他好好活下去!”阿伦感到一种莫大的羞辱,他发出愤怒的紫外线,“何才是最大的嫌犯!不,就是他胁迫阿星舰长进入了矩阵,他分明就是个罪人!”
“给人定罪的权力只属于最高统帅和侦探执政官。”统帅提醒道,似乎很不满,思维波的频率也逐渐提升,“你即将是一名舰长了,思维逻辑怎么能这么紊乱?舰长不是谁想当就能当的,光脑里一定要有强大的理性模块才行!你的逻辑电路要是承受不了舰长准则的束缚、不能以合格舰长的身份保护阿星,趁早退出!我去找别的舰长候选人!”
阿伦自知失语,没话说了。
“阿伦啊,”统帅见阿伦已被镇住,思维波便转为了暗红,开始好言相劝,“阿星的事我们都很难过,我光脑的悲伤模块此刻已经超载。但是难过归难过,新飞船总是要造的,大局为重啊,我们还必须腾出足够的光脑资源用于理性思考。我的逻辑中枢得出结论同意你接替阿星的职位,一来是判断你会好好关照阿星,二来是判断你能继承阿星的既定思维模式、替他活下去……阿星的‘梦想’是什么,你知道吗?”
阿伦想了想,前舰长阿星——那个他现在决定要去保护的人,身上还有很多东西,对他都是谜,于是便坦白说:“不知道。”
“阿星是个懒散的人,”统帅说,“但他并不逃避责任,他勇敢地承担起了舰长的职责,没有畏惧亏空引擎,也没有在矩阵面前退缩,最后,他用自己的牺牲成全了这艘飞船的新生,现在,他和这艘飞船融为一体了,作为16节的船员,你应该继承舰长的意志,好好把飞船开下去,不是吗?”
“更何况,”统帅继续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如果想让阿星复原,以现有医疗技术是无法实现的,我们只能依靠何和他的矩阵。假如何被烧死了,那以后谁来救阿星呢?所以,为了给争取阿星争取到治愈的机会,我们必须要让何活下去、好好活下去,你说,是吗?”
阿伦思前想后,犹豫好久,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同意了。
“很好!”统帅非常高兴,“你现在就是新舰长了!阿伦舰长,前面任重道远,阿星能否康复,就看你的努力了!做舰长千万不能感情用事,回去后,你要说服你的那些同伴们,尽自己最大努力处理好和光驱号船坞的关系!”
统帅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阿伦只能接受这个烫手的任务,这场谈判也就很快结束了。跟前舰长比起来,阿伦只是个热血直肠子,他顶多有点儿小聪明,对权术谋略的理解远远不足,更别提跟统帅较量了。正如石榴姐所说,统帅是个可怕的人,他利用阿伦对原舰长的关心,使阿伦入瓮、就任新舰长,又利用舰长准则、义务迫使阿伦就范。必要时,他既可以在属下面前耍无赖、包庇人,也可以在属下露出破绽时果断出手、直击三寸。在这样可怕的对手面前,憨直的阿伦只有忍气吞声的份。
阿伦也许没太多城府,但在工作方面,阿伦的能力丝毫不亚于阿星。他有热情,有干劲,总是散发着一团火焰似的气场,所到之处,许多人都会被带动起来,这点在16节号重新组建时发挥了重要作用,也正是因为他的努力,船员们对光驱号的抵触情绪才迅速缓解下来。
事情并没有到此结束。
20个三体时后,舰员刚扩编组建完毕,新飞船就交付了。事实上,当他们和光驱号谈判交涉时,飞船就已经组装完毕,只差阿星这个关键零件。新飞船能这么快就造成,要归功于矩阵的设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矩阵并没有对原飞船做太多修改,只是添加了一个数据指令分流桥(阿星),维生系统的能量供给单元加装了一个独特的双向减压缓冲阀,信息指令线路更复杂了些……总之,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改动,原飞船不用拆解,只要稍加改装就能变成新16节号。在最令人关注的动力系统上,矩阵的表现更让人惊讶,也更让人气愤:新飞船的动力系统设计并没有多大创新,仅仅是能量输入通道的型号比以前大了许多,粗略计算一下,能量输入规模也是以前的30倍,全力开动时,整个动力系统会超载800%——这是个荒唐的设计,让人想起了矩阵的那句遗言“16节喜欢亏空引擎”。
喜欢?这就是喜欢的表现?你为之付出全部又能怎样?你付出的能量多了,它就不再亏空了?
——但是,从另一个层面来说,义无反顾、倾其所有的付出,也正是地球虫子那种所谓“喜欢”的情感的外在表现。许多人事后开玩笑说,正是因为设计思想和矩阵遗言相吻合,新飞船才会顺利通过专家组的验收。
只是可惜了阿星舰长,他牺牲了自己,却只换回这样一个荒唐的结果。
——矩阵是个骗子,光驱号也是,大骗子!
船员们好不容易才稳定下来的情绪,又开始暗流涌动。阿伦无法抑制船员们的不满情绪,作为船长,他的光脑逻辑电路要更复杂些,他意识到,船员们现在的这些异动,统帅应该都知道——他明显是在偏袒光驱号,那么,接下来他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光驱号尽快走人。
果然,新任舰长阿伦很快就接到了任务:宇宙深处能量亏空试验,地点选在距母星17光年的某处宇宙,要求马上出发,全员随舰。
自己的猜测被证实了,阿伦思维波暴涨,开始出离愤怒——什么“搞好关系”,分明是在袒护光驱号!统帅是个两面三刀、出尔反尔的小人!
“为什么?”阿伦急匆匆找到统帅,光脑散发出蓝紫色的思维波,劈头盖脸地问,“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赶我们走!难道你还是怕我会私自报复何、杀人灭口吗?我们的新飞船甚至还没试航啊!”
听完阿伦的责问,统帅没有生气,而是乐呵呵地说:“谁说我是要赶你们走了,命令里不是说得很清楚嘛,只是一次深空曲率驱动试验,用来验证能量亏空效应的。”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急着让我们出发?还要特意强调——全员随舰!”阿伦问,“这分明是怕我们闹事,所以要以试验之名,把我们一起打发走!”
“新16节号本来就是一艘试验飞船,”统帅说,“亏空引擎背后很可能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黑暗秘密,我们必须彻底搞清楚能量亏空效应的原理,否则,所有的光速飞船都无法放心使用。现在,三体社会的逃亡正在加速,能量亏空试验已经迫在眉睫了,我这才命令你们马上出发。”
“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阿伦提醒道,“既然只是试验,为什么还要全员随舰?”
“阿伦啊,你看你现在光脑的思维模式,像一个光速飞船的舰长吗?”统帅微微有些不满,“对领导无端指责,抗命不遵,这些都不追究了。为什么全员随舰?你不想想,光速飞船飞行时,时间休眠,如果有谁被落在母星上了,等飞船试验完回来后,自己早已经老去,以后还怎么工作!更何况,三体文明是不养闲人的……”
阿伦愕然——自己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但这话从统帅嘴里说出来,肯定是让人无法信服的——统帅一直在袒护光驱号,此番安排的真实目的肯定要比这个复杂!长期担任军事执政官的经历,使得统帅头脑中的强迫思维模块异常发达,很容易就能制造出以假乱真的效果,他太善于掩盖自己逻辑电路上的乱流,他自欺欺人的本领太无懈可击。
“可是,”阿伦无法解析统帅的思维波,还是不服气,“您真的相信矩阵弄出来的这个滑稽设计会管用?”
“那设计思路跟矩阵遗言很吻合,不是吗?”统帅反问道。
“您也相信那个遗言?”阿伦急了,光脑逻辑中枢的一些区域开始升温,甚至有烧毁的倾向。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可是.。。”
“阿伦啊,”统帅的思维波缓和下来,变得语重心长,“我们现在是在逃亡,不是在打仗。能量亏空效应总是让我忧心忡忡,如果真的有死神目光锁定了这里,那它的实力绝对是压倒性的,我们根本没有胜利的可能。所以,我们要学学地球人,抓住一切机会、相信一切可能。亏空引擎背后很可能隐藏着一个生死攸关的重要线索,可是我们对此却一无所知。在黑暗森林宇宙里,矩阵是唯一有可能给我们启示的高级智慧,就算它是在玩阴谋,我们也只能相信它了。宇宙是疯狂的,唯有更疯狂才能生存下去。我们已经没有退路,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去吧,按我说的去做,也许你现在心里还有疑惑,等你回来之后,一切就都明了了。”统帅最后说,思维波是黯淡的,显得那么沉重。
那一刻,阿伦好像突然明白了,前舰长阿星为什么会对统帅言听计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