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走近苏东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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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苏东坡之死(1)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东坡先生的这首过海诗,是他于公元1097年(宋绍圣四年)谪放海南岛儋耳,三年后,公元1100年(元符三年)六月遇赦,渡琼州海峡北归,到廉州,也就是现在的广西合浦时所作的。

三年流放,九死一生,竟轻轻巧巧地落在了“兹游奇绝”四个字上,绝不是一般人的心境,能够想得开的。诗人的乐观胸襟,豁达精神,不屈意志,全在笔下流露出来了。尽管此时的他,已是一位遍体鳞伤的诗人,但他精神不死。

他的一首《观棋》诗:“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十六个字,能够表达出他的人生态度。

据《王氏交广春秋》:“朱崖儋耳,大海中极南之外,对合浦徐闻县,清朗无风之日,遥望朱崖州如菌廪大。从徐闻对渡,北风举帆,一日一夜而至。”不妨设想,在900年前过琼州海峡,可不是现在一两个钟头的事情。即使在现代交通条件下,航行在茫茫苍苍,激流汹涌,波涛起伏,浪逐船高的琼州海峡之中,也是一次令人不由得心情凝重的旅程。何况苏轼乘坐的是一艘吃水量很小的趸船,要作二十四个小时的不间断航行呢!

可以想象,他在雷州半岛的徐闻港码头上告别登舟时,无论送行的亲友,还是同船的渡客,自然包括“监解”的官方人员,都不相信年逾花甲的东坡先生,还有北返的可能;恐怕连他自己,也作老死海外,有去无回之想。

他与友人范元长的书信中说:“漂零江海,身非已有,未知归宿之地,其敢必会见之日耶!临纸哽塞,言不尽意。”与友人****仲的书信中,连后事都作了安排:“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书与诸子,死则葬身海外,庶几延陵季子赢博之义,父既可以施之子,子独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棺,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

古往今来,凡是尝过流放滋味的人,都能体会这种生离死别,回归无期的痛苦。回想起1957年,一顶帽子,逐出京门,深山老林,四顾无亲时,唯有寒号鸟的啼声,伴我度过那无望的岁月,读苏文至此,也不由得心头发紧,潸然泪下。人之最残忍,莫过于教你看着自己怎么一步步地走向死亡。人之最冷酷,莫过于让你看不得父母妻子儿女而一片片撕裂着自己的心。但是,苏东坡没有死,不但没有像他预计的那样埋葬自己,也没有像那些收拾他的小人们所设计的那样油尽灯灭,不死也死,而是多少近乎奇迹似的生还中原。

据《苏轼诗集》注引《独醒杂志》,讲了一则小故事:东坡还至庾岭上,少憩村店,有一老翁出,问从者曰:“官为谁?”曰:“苏尚书。”翁曰:“是苏子瞻欤?”曰:“是也。”乃前揖坡,曰:“我闻人害公者百端,今日北归,是天佑善人也!”东坡笑而谢之,因题一诗于壁间。

鹤骨霜发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自栽,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赠岭上老人》)

历来的皇帝,都把他们不喜欢的文人,往冰天雪地里送,和俄国的沙皇将十二月党人,押往西伯利亚的用意一样,冻得你灵魂出窍,看你还有兴致给朕唱反调?但从未振作过的赵宋王朝,只拥有中原半壁江山,因此,对犯了错误的官吏,只好往南方偏远的省份送。那时的岭南,是蛮荒之地,疫疠之乡,而发配海南岛者,更难逃瘴气,几与死刑无异,到得那里,绝无回返的可能。

苏东坡很高兴自己成了一次罕见的例外,给岭上老人写了这首诗。可那些整了他一辈子的小人们,得知没能将他整趴、整死、整完蛋,还活着出现在大陆南端,光火愤怒,跺脚骂娘。于是,今天发出一道命令,“量移廉州”,明天颁布一纸文书,“改舒州团练副使”,一会儿叫你东,“徒永州”,一会儿让你西,“提举玉局观,复朝奉郎”,使得北归的苏东坡,疲于奔命,仍过着折腾不已,折磨不止的日子。

这就是千古不灭的结论:只要遭遇小人,好人就休想安生。

据《宋史·本传》,苏轼始终“忠规谠论,挺挺大节”,所以“为小人忌恶挤排,不使立于朝廷之上”常因文字之祸,无罔之灾,饱尝贬谪他乡之罪,领受颠沛流离之苦。苏辙在《墓志铭》里,有这样一段对他人格力量的赞语:“其为人,见善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而不顾其害。用此,数困于世。”抱着这样的人生哲学,他能不触犯小人嘛!一般稍懂得处世道理的人,见到这些决非良善之辈,躲都来不及的,他“斥之如恐不尽”,岂不引火烧身么?所以,他一生,不是困于文人中的小人,如王安石、吕惠卿、章惇之流,就是困于小人中的文人,如何正臣、舒宣、李定之流。

无论文人中的小人,还是小人中的文人,其危害性不亚于鼠疫,虎列拉,和时下在非洲流行的埃博拉病毒。细查一下历代文字狱的起因,总是小人先来劲,尔后皇帝才下手的。这倒不是为统治者开脱罪责,皇帝政务倥偬,日理万机,是何等忙碌?哪里有闲情逸致在金銮殿上捧读小说和诗歌。而下了朝回到内廷,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后宫三千粉黛,哪一个女人不是似饥如渴,等着他全身心地投入?宫闱之内,床第之间,文学,又不是伟哥,有什么用处?

所以,小人吃准皇帝不可能了解详情,就用两片子嘴,把文人送上断头台。

我还发现,那些根本不入流的作家;那些已经写不出作品的作家;那些写得不如别人好,一比之下黯然无色而又不甘心的作家;那些压根儿就以文章为登龙术,为敲门砖,为垫脚石,志在攀附巴结,其实是打着作家幌子为了达到目的,连杀人之心都敢有的作家;那些吃柿子拣软的捏,以作家为靶子,为猎物,根本不是作家,却挤在作家行里来谋算作家的文学杀手,则是最卖力气收拾同行的种子选手。

这些人,无一不身怀绝技,无一不人其面而兽其心,无一不是想将文坛扫荡干净就剩下他老人家称王的家伙。这些人,唯其志不在写而在整,所以,只要一有机会,结伙、成群;倾轧、排他;派性、门户;封王、称霸;告密、陷害;检举、揭发;批判、打击;压迫、厮杀。这些人要是串通作恶起来,有时候,连皇帝老子,皇帝他妈,都拿他们没法办的。

他们到底把苏东坡抓了起来,其中一条理由,他写了反诗,“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宋神宗也觉得这些人过分。据王巩《闻见近录》载:“王和甫尝言:苏子瞻在黄州,上数欲用之。王禹玉辄曰:‘轼尝有‘此心惟有蛰龙知’之句;陛下龙飞在天而不敬曰:‘自古称龙者多矣,如荀氏八龙,孔明卧龙,岂人君耶?’及退,子厚诘之曰:‘相公乃欲覆人之家族耶?’禹玉曰:‘它舒亶言尔。’子厚曰:‘宜之唾亦可食乎?”’尽管如此,还是要将他定罪。仁宗皇后急了,据陈鹄《耆旧续闻》载:她对神宗说“不须赦天下凶恶,但放了苏轼,足矣!”然而,小人仍旧不买账。

所以,当一个政权中小人成堆,败类结伙,就有左右政局的能力。其实,苏东坡最终被谪放岭南,再逐琼岛,未必是哲宗赵煦的意见。而是已贬往惠州的他,写的一首即兴诗,惹恼了小人群落:

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

原来算是苏轼的挚友,还曾为他说过两句好话的章悖,后来爬上高位,成了小人集团的领袖人物,也干起卖友的勾当。这首诗传到了京师,小人们凑在一起,一为他的文学声望,感到沮丧,越想消除他的影响,影响却越来越大,二为他的不妥协精神,感到恼火,本想整得他灰溜溜,他却越来越自在。于是,大家看着章悖,他冷笑一声,“苏子尚尔快活耶?”于是,完全不念旧交,大笔一挥,再贬儋州。

为什么贬到这个县份呢?陆游在《老学庵笔记》里,道出其中底里:绍圣年中,把一批元佑党人贬往外地,苏轼号子瞻,瞻字的偏旁为詹,就罚往儋州,苏辙号子由,由字与雷字下半的田字近似,就罚往雷州,刘莘老罚往新州,也因为莘与新两字的部分相同。从这种挖空心思的刁钻行径看,文学杀手比职业刽子手更毒辣阴狠,更卑污龌龊。

如果考较起苏东坡之死,其远因要追溯到王安石实行的新政。

他的一生噩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王安石的改革,固然勇气可嘉,但他的新政措施,峻刻狷忿,法严责苛,加之操之过急,任用非人,结果民不受利,反而成害,遂酿成一次政治大动荡,朝野大分裂,宗派斗争,余波达半个多世纪,差不多闹到北宋政权结束。王安石这个人,世称拗相公,其实,拗是他的外在表现,内心世界里,有其小人的一面,至少,他的许多行状,是个不折不扣的伪君子。

如果,苏东坡的刚直性格,能够自我敛抑一些,不去忤弄这位权倾一朝的同行;也许,就像当时很多人的看法一样:“轼稍自韬戢,虽不获柄用,亦当免祸。”至少,不会在宋代历次翻烧饼的“政治运动”中一再倒霉,直到搭上一条老命。主撰《宋史》的元代大臣脱脱,也不以为然,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假令轼以是而易其所为,尚得为轼哉?”

从下面他写的一首诗,也可看出他,即使想不做他自己,也难。

早知臭腐即神奇,海北天南总是归。

九万里风安税驾,云鹏今悔不卑飞。(《次韵郭功甫观予画云雀有感》)

列宁说过,后院里的鸡,飞得再高,飞不出院墙,只能在垃圾堆上啄食;山鹰有时也会飞得很低,但属于蓝天的它,永远要高高飞翔在碧空里。苏东坡虽然“悔不卑飞”,但他的这种“性格悲剧”,注定了不可能“卑飞”,这也是种下他一生不幸的根由。

林语堂作《苏东坡传》,把苏轼划入反对新政的保守派阵营,不完全正确。

只是以司马光、欧阳修为首的保守派,人多正直,皆为君子,苏轼从思想感情上,从人文精神上,更容易彼此呼应,心际相通,因而贴近交融,自在情理之中。而以王安石为首的改革派,悉为奸佞,绝非善良,使得苏东坡从良知上,必然要疏远这类食肉类动物。

他从未全面否定新政,他在《上神宗书》里,只是站在老百姓的立场,觉得王安石的做法,峻急伤民,持不赞成的态度。同样,保守派上台后,全面否定新政,彻底停止改革,他也并未感情用事地附和声援,而且,颇悖众议地认为新政中的某些措施,未必不可继续执行。说苏轼是一个温和的改革派,或者,一个进取的保守派,或许更接近于历史的真实。正因为这样,可怜的东坡先生成了两边都不讨好的尴尬人。就像《伊索寓言》里的那只蝙蝠,鸟类看它是兽,兽类看它是鸟,都对它抱有敌意,这种被拒绝的日子,就变得很难过了。

何况王安石,很嫉妒,如果,苏东坡的文学成就,不是那么令王安石不安,假如苏东坡是个鸦鸦乌的,有他不多,无他不少的作家、诗人,王安石也许就不会把他当回事了。那些二三流的文人中的小人,或等而下之的小人中的文人,也就不会一路追杀下去,置之死地而后快了。苏东坡的诗,苏东坡的文,苏东坡的字,苏东坡的画,在当时所造成的“轰动效应”,“流俗翕然,争相传诵”,“宣传中外,孰不叹惊”,绝非今天文坛上那些老少瘪三们的作秀造势所能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