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这世界对苏轼来讲,还不至于太绝望,至少在他被捕的当时,所有人都躲得远远的,不敢沾边,还有人挺身站出来,并不避嫌的,这实在是难能可贵的支持了。“予得罪于吴兴,亲戚故人皆惊散,独两王子(立、敏)不去,送予出郊,日死生祸福,天也,公其如天何!返取余家致之南都。”不但亲自送他上路,还照顾他的家属,给予妥帖安置。
《宋史·鲜于优传》载,“元丰二年召对,命知扬州……苏轼自湖州赴狱,亲朋皆绝交。道扬,优往见,台吏不许通。或曰:‘公与轼相知久,其所往来诗文,宜焚之勿留,不然,且获罪。’优曰:‘欺君负友,吾不忍为。以忠义分谴,则所愿也。”’这位太守宁肯担风险,也要招待一下犯了错误,被押往京师而路过他治下的一位老朋友,这种古道心肠,就绝不是那些小人所能理解的了。
受他这次案件牵连的人不少,驸马王诜因来往甚密,被削除一切官职,司马光、范缜等被罚铜二十斤。还有一位王巩,一向生活奢侈,连外出旅游,也要让仆人带着自家的佳酿,决不肯在村店野肆喝酒的贵公子,也因与他来往,被发配到荒僻的地方。苏轼后来在一篇文章里写道:“饥寒穷困,本书生常分,仆处不戚戚固宜,独怪晋卿以贵公子罹此忧而不失其正,诗词益工,超然有世外之乐。此孔子所谓可与久处约长处乐者。”
一个已经失去了一切的人,便不怕再丢掉什么的了。落寞对苏轼来讲,是不存在的,他的一生,又是何时不曾坎坷,不曾跌跌撞撞的呢?更何况,幸好还有这些不肯划清界限,不怕担干系的友人,与他同在。要不然,他就一头栽进长江里去了,他打算自杀的,但想到身后在为他祝福“好人一路平安”时,他决定活下去。
苏轼在《观棋》诗里,曾经写下四句话:“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游哉,聊复尔耳。”以这样态度对待生活,也就是像苏轼所说的“超然自得,不改其度。”“杜门默坐,喧寂一致”的境界了。能做到热闹和冷清都无所谓,也就置落寞于不顾了。后来,他获释出狱了,这位因诗被捕的大师,走出牢门的第一件事,还是做诗。“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小年鸡。”从这首诗中,看不到他一点颓唐,仍旧那样自负,那么豪迈,挫折于大师,只不过是烈火炼金,使他愈益真纯成熟罢了。
这还只不过是他元丰二年(公元1079年),时年四十四岁的第一次倒霉,八月入狱,十月脱险,责黄州。但到了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时年五十九岁的苏轼,第二次倒霉,又被贬往惠州。绍圣四年(公元1098年),时年六十二岁的东坡先生,再一次谪往海南,第三次倒霉。四年以后,六十六岁,遇赦,再回到中原时,于途中在常州病逝。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做到洞若观火般的清醒,哪怕直至死,也不肯让别人省心。我也发现,那些标榜甘于寂寞的人,十个有九个半,不过嘴上说说而已。
会为得不到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官位,沮丧痛苦,难过万分。根本就经不得一起挫折,甚至连稍稍的落寞也受不了。会为得不到一个狗屁不顶的虚衔,哭天号地,哀哀欲绝。还有一些人,一天到晚,怀蠢蠢欲动之心,存绝不退却之念,用东张西望之眼,作掂斤簸两之算。哪怕大幕已经落下,也还是不肯脱下戏装头面,擦去铅华脂粉,还自己一个本色的人的。
现在,再来看看那些整治苏轼的小人们,后来又如何呢?
舒亶,如果不是因为他整得苏轼死去活来,他,作为一个诗人的名字,早就湮没在历史的故纸堆里了。这倒合乎晋人桓温所言,“既不能流芳百世,复遗臭万载邪”的效果了。若是仅仅想把自己的名字附着在历史上,向大师发难,倒不失为一种“不朽”的捷径。其实,他有他的集子,不过,不传而已。作品早死亡了,但臭名却长存。后人赵万里辑有《舒学士词》一卷,《全宋词》存词五十首,几乎全为令词。评者认为他“雅语深情,得花间派真传。”
后来,宋哲宗罢新政,他比较早地就败落了。这种人,盛时,不可一世,败时,便水裆尿裤。咬人时,决不撒嘴,一旦被主子抛弃,马上耷拉尾巴,作丧家之犬状。他还不死心,还梦想夺回失去的王国,从他的一首《蝶恋花》词中看出来此人的落寞心境:
芙蓉落尽天涵水,日暮沧波起。
背飞双燕贴云寒,抛向小楼东畔倚栏看。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故人早晚上高台,寄我江南春色一枝梅。
这首词可能写于“元佑更化”新党人物遭受打击贬斥时期,诗中不仅写了那种失意的凄凉,更写出了盼着重登政治舞台的强烈欲望。“故人早晚上高台”的希冀,表明了他还是梦想着王安石东山再起,好接着做他的整人之梦。所以,屡遭失败的苏轼,根本不怕落寞,“浓装淡抹都相宜”。而尝过飞黄腾达,春风得意的人,尤其是一个追名逐利的小人,更是留恋那逝去的光辉岁月,只好端着酒杯,倚着东楼栏杆,惆怅地眺望长安道上的雪,但那已是别人的风景了,能不让这位告密专家黯然神伤嘛!被抛弃的小人,比那长门之怨的弃妇,还要痛不欲生啊!
但无论如何,有落寞的一天。尤其那些闹腾了一辈子的人,尤其文人,姑且我们不说他是个小人。到了这个时刻,真是像要他的命一样的难耐啊!
王安石罢相后,简直有点失落了,在金陵赋闲时的一首《桂枝香》,更可了解他郁闷的心情。
登临送目,正故国晚秋,天气初肃。
千里澄江似练,翠峰如簇。
归帆去棹斜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
彩舟云淡,星河鹭起,画图难足。
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
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
六朝旧事如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
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在他笔下,也是充满了百无聊赖的萧瑟悲怆情绪。王安石当初就是在金陵这个地方发迹的,当时,求才若渴的宋神宗一天下达数道敕令,让他到开封去任相国。现在,过气政客,失意明星,落魄文人,和不修边幅的老资格,再度回到金陵,整个是斗败了的鹌鹑打败了的鸡,他身上已经找不到一丝奋发,更设有苏轼那种愈败愈斗的豪情。他写出的“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就完全是他自己的真痛苦了,全不是那个“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他了。
被他整得一败涂地的苏东坡,倒有机会在金陵与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王安石,有一面之缘。“东坡过金陵,荆公野服乘驴,谒于舟次。东坡不冠而迎揖曰:‘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荆公笑曰:‘礼岂为我辈设哉?’东坡日:‘轼亦自知相公门下用轼不着。’荆公无语。乃相招游蒋山。在方丈饮茶次,公指案上大砚曰:‘可集古人诗,联句赋此砚。’东坡应声曰:‘轼请先道一句。’因大唱曰:‘巧匠斫山骨,’荆公沉思良久,无以续之。乃起曰:‘且趁此好天色,穷览蒋山之胜,此非所急也。’田画承君,是日与一二客从后观之,承君曰:‘荆公寻常好以此困人,而门下士多辞以不能,不料东坡不可以此慑伏也。’”由这样一个小场面,便活画出东坡的率真和王安石的矫情,也写出东坡之屡败而心不败,王安石之得意一时而失意半生的原因了。
王安石最后的失败,倒不是正人君子把他挤出朝廷的,老实说,善与恶较量,善是绝对不会操胜算的。相反,恶与恶斗,倒必有一场全武行的好戏。王安石实际是败在了他一手提拔的吕惠卿手里。苏轼在南京见到下野的拗相公时,还曾好心地关注他过去一些政治上的举措得失。他连连摆手说:“别问我,别问我,现在已是吕惠卿主政了。”而且还神秘兮兮地对苏轼交待,“此话出于我口,入于你耳,万万不可为他人所知。”
他如此小心谨慎,紧张其事,不是没有来由的。由于王安石当年给吕惠卿写过一封私下的信,上面特地注上一笔:“勿使上知”,也就是不要让皇帝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结果,这个可以说是更坏的小人,彻底的两面派,随时准备反戈一击的叛卖者,把这封“勿使上知”的信件,交给了皇帝,结果自然是可想而知的了。王下台以后,过度失落造成心理的极不平衡,而歇斯底里起来,时常“喃喃自语,有若狂人”,还用手指对空书写“福建子”三字,一写就是半天。他为什么写这三个字呢?因为把他整苦了的吕惠卿,是福建人的缘故。据说:王安石临死的前一天,在野外骑驴独行,他看见一位农妇向他递交诉状,然后就消失不见了。回到家后,一摸衣袋,那份诉状也无影无踪,但他确切记得当时,是很认真地接过来放得好好的。这样,越想越怕,第二天,就在恍惚和惊吓中死去了。
从此,他就固定在这个无法令人尊敬的形象上,虽然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但他伤害了那么众多的好人,也就只有让后人永远保持对他的歧义了。整人者都难免这样的结果,尤其落寞了,不甘落寞,则更甚。而苏东坡呢?凡他足迹所至的地方,无不给后人留下景仰,留下最美好的诗文,留下在挫折中不屈不挠的身影,留下做一个光明磊落文人的风范。而整人的那些小人,固然猖狂一时,但结果却换来万世骂名。历史的价值,也就体现在这种公平上了,否则,小人岂不更得志了么。
那天,我和我那位老朋友,谈了一通苏东坡以后,祝福了他健康,便告辞走出了他的病房。
在医院长长的走廊里,我考虑过,是不是顺便去看望一下这位“谁”,后来,我决定了,还是不去了,以不见为好。何况,手里连一把鲜花也没有,那也太缺乏礼貌了吧?
但是,我无论如何没想到,这位“谁”的病房门是开着的,而且,他的子女看见了我,并向我点了点头。这样,我要是过其门而不入的话,那也太过分了。怎么说,这是一个年老的人,一个垂危的人,值得把过去的事那么介意吗?
连那位老友都悟得透透的,我就更没有必要计较这实际已成为历史的一个无可奈何的部分。
生活,不完全按照书本写的那样进行,你不也得领受?
我走了进去,虽然某老插着管子,但他还是能够喃喃地说些话,虽然有的词语,还需要他的子女翻译,我才能听懂,大部分的意思,我还是能明白的。
他问我:“知道他在这里住院吗?”
这个“他”,显然指的是我的老朋友了。我点点头,并且告诉这个“谁”,我就是看他来了,才知道您老也住院了。
“他这个人哪,就是一辈子不吸取教训。”
这类教育犯错误人的话,也许他说得太多太多,即使他子女不翻译,我也听清楚了。但是,那两个年轻人劝阻着他们的父亲,“你能不能不要再管别人,管管你自己好不好?”
他说:“要是我能过到他病房,我要对他讲讲的。”
“得了吧,你——”他孩子很不客气地打断他。
他显然愿意对我这个听众讲他想讲的话:“你还记得那个毛头嘛,也爱写写弄弄的。”我早把这位女同事忘掉了,还是在“****”期间,就因为交待不清楚家庭关系而自杀身亡的一个蛮漂亮的美术编辑。这是他被革委会结合后主持清理阶级队伍时,所发生的一起事件。人死如灯灭,如不是他提起,我是完全记不得了。这两个年轻人,“谁”的子女,根本不知毛头为何许人,因为那时他们都上山下乡去了。所以,对这个话题也无多大兴趣。“谁”继续对我说:“她就能够正确认识自己,很好啊!”
我说,“我很佩服您的记忆力,多少年前的事情,还能说得上来。”
他告诉我,“她也在这里住院,你不知道?前两天,还到我这里聊了一会儿呢!”接着,他那暗淡的目光,游移起来:“呶,这不是她在门口站着嘛!进来呀,进来呀!”
也许,老人的儿女看出我神色有异,便问我是怎么一回事,我连忙说没什么,没什么。只是讲:显然老人累了,我不能再打扰他了。其实,我更觉得不安的,是这间病室里,肯定有我们看不到,而他能看到的其他许多人。于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赶紧离开这个至死怕也不肯落寞的人。
走出医院,天高云淡,阳光明媚,这才觉得心头轻快了许多。
于是我想:生活,成为历史;历史,成为过去。虽然是个周而复始,往还不竭的过程,但可以相信,当终于悟到了一些什么以后,人就会变得聪明,就会明白没有永远不变的游戏规则,就会选择不一定非这样生活,也可以那样生活的方法,就会避免重复前人走过的路。这是毫无疑义的进展,否则,这世界还有什么新鲜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