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学史上,文人当官者很多。官有做得大的,王安石怕是天字第一号,中枢决策,位极人臣。也有做得小的,陶渊明作彭泽令,顶多算七品芝麻官吧?有人是很想做官的,“天子呼来不上船”的李白,看似清高,实际觉得当朝皇帝赏识不够,没给他一个像样的官,才跑到永王李磷那儿当幕僚去了,以为这位王子造他哥哥的反,要是成功的话,还能不高官厚禄吗?但也有人很怕做官的,董卓一进洛阳,文人都跑掉了,只有蔡邕在满门抄斩的威胁下,给董卓做事。最后,董卓被杀了,这位文人挺念旧,觉得这军阀至少对他不坏,于是抹掉了两滴泪,被貂蝉的干爹王允抓住,大光其火,结果到底掉了脑袋。有的为了做官,连气节也不要的,作《燕子笺》的阮大铖,就是一个这样的败类了。有的为了不做官,还被砍掉了脑袋,这就是和司马炎不合作的嵇康,所遭遇到的噩运了。而和嵇中散差不多心态的阮籍,不得不做了个步兵尉的小官,成天喝得醉醺醺地逃脱政治。有一回,竟醉了两个月,不理政事,这样才勉强保住了首级。
但也有人以不做官作为资本,傲世任情,沽名钓誉,大捞一把者,在这方面,王安石可以说是一个最成功的例子,比之现代一些作家以隐求显的小伎俩,不知高明多少倍。
在中国历史上,唐宋两朝,是文人做官最多的年代,唐宋八大家,几乎每个人的官,都做得不小的。此前的汉魏时期,皇帝是不怎么把文人当回事的,司马迁自己都认为史官,不过倡隶优卒之流的小人物,司马相如、枚乘也不过文学侍从罢了。祢衡被曹操罚作鼓吏,杨修只是随军参事,竹林七贤中,有的官职不低,但无实权。此后的明清时期,文人做大官者,就更少了,进入中央决策机关,能参与政要,发号施令者,绝无仅有。虽然有些御用文人,随侍皇帝左右,写些应制文章,但只有吾王万岁万万岁的捧场权,干政是轻易不敢的。
唯有唐宋两代,文人的价码要高一点,像韩愈、柳宗元、欧阳修、苏轼,在被黜被贬被流放的情况下,还能当上地方官。而王安石,能以“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精神,改变了整个国家现行政策者,亘古以来,也只有他一人而已。
王安石为了实现他的变法意图,用以退求进的手段求官,几乎等待了他的前半辈子,能下这么大本钱,连同时代的人,都认为他怪得可以,因为朝廷再三请他出仕,他就是拒绝任命。有一次,给他一个修起居注的差使,“阁门吏赍敕就付之,拒不受,吏随而拜之,则避于厕。吏置敕于案而去,又追还之,上章至八九”地坚辞,可见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以怪制胜的怪人了。
公元1042年(庆历二年),他考中进士,时年二十一岁。一直到四十六岁,也就是1068年(熙宁元年)得意,经历了宋仁宗、宋英宗两朝,一共二十五六年之久,讲学金陵,不予奔竞,“馆阁之命屡下,安石屡辞,士大夫谓其无意于世,恨不识其面。朝廷每欲俾于美官,惟患其不就也。”由于他谢绝到朝廷里就任,恬退守职,声名日隆。越表示不做官,朝野上下越希望他出来做官,越做出怪的行止,也越是吸引观众。舆论造得如此之足,竟视他为“一世之伟人”,朝拜者、敬礼者、请安者、侍奉者不绝于门,“以金陵(指王安石)不作执政为屈”。如此极尽鼓蛊煽动之能事的效果,试想这是傻不唧唧吃了一盘子鱼饵的人,制造得出来的吗?
近年来,这类文坛上哄抬物价的现象,也是屡见不鲜,可见古今同理。因为捧角的人,啃招牌边,是啖饭之道。而被捧的人,也是招摇之术,所以,就有活着给自己立生祠的事。许多文坛前辈,如巴金先生、冰心先生,也不曾有个人纪念馆的建设,可一些从农村出来的作家,已经在家乡盖了大庙一样的馆堂,供奉着自己的着作,张贴着自己的肖像,展览着自己的文物,摆放着捧场的文章。即使如王安石,被宋神宗尊为“师臣”,谥日“文”,称王文公者,唐宋八大家之一,要多牛皮,就有多牛皮,也不曾让人这样香火奉祀他的,可见在某些方面,今人要比古人,脑袋瓜子灵活得多了。狗屁不是,能先风光两天,就当仁不让。
公元1067年正月,宋神宗即位,立即任命王安石为江宁知府。九月,又擢升翰林学士兼侍讲,这比坐直升飞机还要快,因为他决心要把这位隔墙吹喇叭,名声在外的奇才,从外任调入京师予以重任。因为当太子时,他的太子司文书事韩维(后来,王安石变法,因为不赞成,王把这位引荐者一脚踢了),经常对政局发表看法。每逢这位****赞同时,韩就表示,此非臣之意见,乃王安石之见解耳。这就是《邵氏闻见录》中所说:“先是治平间,神宗为颖王,持国翊善,每讲经义,神宗称善。持国曰:‘非某之说,某友王安石之说。’至神宗即位,乃召安石,以至大用。”所以,神宗耳朵里早被王安石的名声灌满了,王安石和韩维书信往还,很了解这位新皇帝对他的态度。看来,此公身处金陵,心怀汴京,并不是无抱负的傻吃鱼饵的呆子,更不是厌倦仕途的尘外之人,只不过要看什么时机合适,和什么样的皇帝能起用罢了。
所以说,怪也好,不怪也好,装怪也好,都有其现实的考虑。王安石不是不想出仕的,1058年(嘉佑三年),宋仁宗把他从江东刑狱调到中央来任度支判官,他也曾对仁宗皇帝抱有幻想,上过万言书的。结果,碰了个钉子,未被采纳,他怀才不遇,适逢丁忧,只好退隐金陵,待机而动了。英宗一朝,他因为反对过这位皇帝继承大位,知道不会有好果子吃,所以给他官做,他也不做。
等到神宗登基,他认为是时候了,圣旨一到,他不再拒绝做官,马上接受了任命。不过,他也许觉得一反常态地热衷仕途,和他多年营造的恬淡拒任的形象,不那么吻合,到底还是称病,拖延了七个月才进京。弄得神宗也疑惑起来,是真有病呢?还是冀图高位?
他二十多年,韬光养晦,拒不出山,制造空气,声誉鹊起,也有其策略上的盘算,因仁宗、英宗两朝任职的范仲淹、晏殊、文彦博、欧阳修、司马光,这些文学上的对手,要想超越的话,还得凭借政治上的优势才行。而在封建社会里,最大的政治上的靠山,就是皇帝。他深知仁宗、英宗不可能对他另眼相待,所以,只有踞守金陵,等待时机了。
神宗上台,宋王朝积弱的国势,至此愈益衰敝。仁宗时,国库就“所出无余”,英宗时收不抵支,出现赤字。那些文臣们在仁宗庆历年间,也搞过新政的,碰了个大钉子,只能守成求稳了。新皇帝对这些无计可施的老臣,当然不满意,而每年必须要“赐”给西夏的五万两银,十三万匹绢,两万斤茶,以求和平的费用,还不包括节日期间要“赠”番邦的银、茶、绢、帛、衣着的沉重负担。这还是大宋王朝为买和平所花费的钱的小头,大头是向北方辽帝国的“赐”,那是十万两银,二十四万匹绢,到神宗朝,辽又提高宋的“赐”,为二十万两银,三十万匹绢。王安石给仁宗上的万言书,所以石沉大海,因为那时国家的日子好过些。但现在,处于内忧外患局面下的神宗,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王安石的变法上,他一展雄图的时机到了。
但是,任何一次政治变革,都不会顺利付诸实施的,势必要触犯一部分人的既得利益。假如这部分人的力量足够强大的话,那么,变革行动不出母腹,就会被扼杀了。如宋仁宗的庆历新政,清德宗的康梁变法。假如反对变革的力量虽然强大,但进行政治变革的力量,足以旗鼓相当的话,而且,能够坚定地排除变革过程中的障碍,变革也有可能获得相当的成功,如秦之商鞅,明之张居正;如果变革者的计划一出台,即遭反对,变革者的营垒又不具有道德高度,而反对派始终保持精诚团结;加之这场变革确实给人带来的不是福祉,而是灾难的话,那么,绝无一丝可以成功的可能。
王安石尽管把所有反对变法的人,都放逐了,作家是最不堪一击的,欧阳修回家养老去了,司马光靠边站了,苏东坡修西湖去了。但王安石无法制止由于权力再分配,而造成自己阵营中的分崩离析的现象。他的最得力的推行新政的副手吕惠卿,也是把他出卖,导致他最终失败的主力。王安石下台以后,在南京,天天要写“福建子”三字,以泄他对于这个人的怨恨。有一次,苏东坡在南京见到他,谈起变法的成败,王安石还恨个不已,大骂是吕惠卿把事情搞砸了。
但变法失败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青苗、保甲、免役、手实诸法,有利民的一面,也有扰民的一面,而贯彻执行新法,依靠的仍是旧的官僚行政机构,结果本来有利于民的政策,也会变质而给民众带来深重灾难。《拗相公》是宋人话本,其中所描写老百姓对于变法的深恶痛绝之情,不能说没有一定的真实性的。
当然,还有并非不重要的一点,那就是进行政治变革的领袖,若不具有一定的人格力量,而是一个怪人,一个拗相公,必然失去号召力、凝聚力和向心力。作为文学家,也许倒是其性格色彩,足以魅人,作为政治家,怪诞乖戾,险谲诡异,躁迫强直,刚愎自用,“逆意者虽贤为不肖,附己者虽不肖为贤”,也是这次变法失败的原因之一。
苏东坡的老爹苏洵,就为此写了一篇《辨奸论》。“今有人,口诵孔老之言,身履夷齐之行,收召好名之士,不得志之人,相与造作言语,私立名字,以为颜渊、孟轲复出;而阴贼险狠,与人异趣,是王衍、卢杞合而为一人也,其祸岂可胜言哉?”这个人,就是指王安石而言的了。接着,就谈到了他的怪。“夫面垢不忘洗,衣垢不忘澣,此人之至情也。今也不然,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此岂其情也哉?”最后,他对于这位怪人王安石,所得出的结论是:“凡事之不近人情者,鲜不为大奸慝,竖刁、易牙、开方是也。”
因此,碰上这类以怪待价而估,以怪欺世盗名,以怪招摇过市,以怪不可一世的文人,还真得想想苏老泉的这番话。
王安石罢相以后,回到金陵去了。他的住宅附近,有一个地名叫“谢安墩”,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又名谢安石,曾在此地落脚过。东晋至宋,也是好几百年的事了,王安石这个怪人,也怪得太无边无际起来,为这个“谢公墩”姓谢而不姓王,写了一首绝句。“我公名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来墩属我,不应墩姓尚随公。”
文人之怪,怪到如此地步,也算是登峰造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