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心中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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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随读随写(1)

1.埋葬了的爱情

那时我们爱得正苦;

常常一同到城外沙丘中漫步;

她用手拢起了一个小小坟茔;

插上几根枯草,说:

这里埋葬了我们的爱情;

第二天我独自来到这里;

想把那座小沙堆移回家中;

但什么也没有了;

秋风在夜间已把它削平;

第二年我又去凭吊;

沙坡上雨水纵横,像她的泪痕;

而沙地里已钻出几粒草芽;

远远望去微微泛青;

这不是枯草又发了芽;

这是我们埋在地下的爱情;

生了根。

古今第一等文字是无遮拦、不作假、率性而为、发自真心。这里当然也有技巧,无技巧便不是文学,但这样的诗文往往超凡脱俗,不用形容。技巧到了纯熟之处,全把那一切机关隐到背后去了。大凡年轻气盛,往往藏不住自己的才华机智;及至年事渐长,参透人生枝枝节节,托出的却是那份澄彻空明,这时,技巧于它便成了多余。读那些文坛大师老年作品或与他们交谈,都有一种凝丰富于平淡,寓深刻于自然的魅力,他们无需炫耀,也不用夸饰,却端的是炉火纯青的境界。

苏金伞这首《埋葬了的爱情》,是在暮年回忆青春期的爱情往事,袒露、挚真、朴素而全无斧凿痕迹。全诗三段,首段写二人郊外约会,她手拢沙堆作了一个爱的墓茔;第二段写次日他一人独往,风吹平了沙堆;第三段写次年又是一人独往凭吊遗踪,枯草发芽,埋葬的爱情已在地下生根。以平淡写刻骨铭心,愈是不用形容,便愈见深郁强烈。世间无数花前月下、男欢女爱,却不如这平常说来的震撼人心。

诗后作者附注更是一段不可忽视的奇文字,我以为其意义甚至胜过诗的正文。“当时我出于羞怯而没有亲她,一直遗恨至今!只能在暮年的黄昏默默回想多年以前的爱情”,这是一种童稚般的纯真!最动情处,便是最坦率处。因为当年的羞涩而铸成了终身的遗憾。这种失之交臂,却是无可补偿的天老地荒的哀痛!

人生无常,沧海桑田,诗人钟情一生的女子也许已不在人世,即使健在,也许竟已忘却。但当一切都不在的时候,唯有那一缕亘古不绝的情思,却缠绕着、牵萦着那未曾老去的诗心。对下不能如愿的爱情的思念,伴随着那最后一会儿未能抱吻的遗憾,经数十年风雨以至于今。

诗人写此诗时已八十六岁高龄。这样的年龄,往往是无牵无挂、不优不喜,但却为青春年代的一段情、一个吻而在人生的黄昏时分独自默默地痛苦着。这样的文字诗史上有,但也不多,也许可与比拟的是陆游的《沈园》二章——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是旧池台;

伤心挢下青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写这诗的陆游也是晚年,沈园伤心处,唐琬已不在,存在的却是荒草斜阳里的永远的遗憾和思念!

人的一生可以写很多诗,但这样的诗却不能多写。说得极端些,人一生写很多诗而未必留传,而这样的诗只要一首便能留传,因为它把一生的哀痛浓缩在短短的诗章之中了。像苏金伞《埋葬了的爱情》这样的诗,看似平淡无技巧,一般人却写不成,因为它的浑朴天成之中凝聚了毕生的艺术经验。

从生命为之悸动不宁的极处直接切入,不曲折,不迂回,甚至也无需含蓄或婉转,活脱脱地托出那颗真心来。眼下流行的那类爱情诗,轻轻浅浅,缠缠绵绵,娇态百种,悲情万状,与苏先生这首诗相形之下,孰髙轨低,读者定有明察。

2.良知的拒絶——浅论郭风

郭风先生在中国是一位有着独特个性的、同时也作出独特贡献的作家。他以自以为是的、绝不人云亦云的方式进行他的创作活动。郭风付出毕生的心力,坚持和维护这种独特的艺术方式和人生方式,在中国那些不断进行的取消个性和精神一律化的运动中,他神奇地保持了自己,使他成为一个与众不同的郭风,只有这一个的郭风。这在近数十年的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个奇迹,同时也证实了不论意识形态的力量和世俗的约定有多么强大,艺术家的良知和坚韧的追求却能在世所罕见的危难中坚持自己——也可以说战胜环境。

在漫长的风暴的袭击和摧折中,有许多大树大木无可奈何地倒了下去——这不是由于他们不曾挺立或不够坚硬,而是由于那风暴的力量实在太强大了。但是,在蓝色的溪水流过的荔枝树丛和龙眼树丛下面的草地上,蒲公英和牵牛花依旧在开放,它们按照自己的季节、按照自己的形态和颜色悄悄地同时也是寂寞地开放着。它们的存在是一个证词!有时,一朵小花的生命力会胜过大树,也胜过风暴!

郭风并不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他和我们同样地呼吸着这时代的艰辛和困苦,有时也有激动,也会有突如其来的欢乐,一切的享有和失去都和我们一样;但郭风又和我们不同,他在拒绝一个世界的同时又拥抱了另一个世界。郭风拒绝的是无所不在地浸漫我们心智的那个并不美丽的现实进界,他拥有的是他自身营造的、想象的、理想的世界一一这个世界透明、纯净、安谧,充满友爱和温馨,它不时会出现密林深处的小木屋,让我们听到花朵和蜜蜂的私语。当现实生活令我们困顿甚至痛苦的时候,郭风营造的这片时空给人以抚慰,他拒绝那些世俗的喧嚣和周遭的混浊。这可视为某种躲避,但确切地说,是艺术家的拒绝。在要求无条件认同的中国,拒绝不仅是一种态度,而且是一种品质,拒绝甚至是惊心动魄的。

当然,郭风也有不曾拒绝或难以拒绝的时候;但这种不曾拒绝或难以拒绝是极为罕有的,这也就是郭风自谓的那种让他自己感到厌恶的写作。但即使这一点,也显示了郭风与众不同的地方:他的世界容不得灰尘。这在现实中国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我们却在想象和理想的命题下理解和原谅了他。

在山河呼啸的时代,他拒绝排天大浪;在豪言壮语的时代,他谛容自己的心音;在号召叙事和写实的时代,他坚持以自有的方式抒情——他用的是从田野摘来的麦管和柳叶做成的麦笛或叶笛。当周围喧腾着大海的波涛,人群中爆发着呐喊和呼号的时候,那一支叶笛吹出人性的温情,造出极大的不和谐——田园牧歌在剑拔弩张的年代乃是一种可怕的异端!

郭风营造的这个天地不大,但却十分富有:平等、自由、爱心和理解,凡世俗社会所匮乏的,在这里比比皆是。这里的月亮好像一枚冰冷的黄玫瑰(《夜霜》);在水边开放的翠菊有着野性的奔放(《冬季》);在绛红的枫树和橙黄的榛树上悄然开着安静的红花和安静的黄花,这些花,一时间又飞成了众多的红蝴蝶和黄蝴蝶(《灿烂的树林呵》)。这样的世界是美好的,尽管它多半是梦中的存在。但是,它却有力地抗拒了另一个并不美丽的世界的侵袭。

郭风创造的这个“小”世界,它的存在是力量的象征。我们显然不能因它的“小”而轻忽了它一一当周围的世界变成太大太大、而且充满了权力、暴力和欲望的时候,郭风的这个小世界却是一块圣地。

记得郭风说过文章要有益于世道人心的话,这证明他并不是一位出世的作家。他的拒绝表示了他的厌恶,他厌恶仅仅是由于他期待和憧憬完美。他排斥世俗,但并不排斥理想。在很早很早的时候,人们就被郭风笔下那些可怜巴巴的小木偶感动过。那些木偶是有生命的,但他们的自由却被他们的主人粗暴地轻忽了。写《木偶戏》时郭风非常年轻,从那时开始,他就把同情和爱心付与了那些不会说话更不会控诉的生命。

郭风同情弱者,在他温柔的诗意里生活着他的小人物、小花朵和小昆虫;当外面的大世界排斥这些小生灵的时候,郭风却给他们以一个透明的、恬静的、自由的生存空间。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说,郭风创造了当代中国文学的一个“小小的”崭新的天地。

郭风营造的世界从本质上讲属于心灵。虽然他事实上无法回避当代中国意识形态的覆盏,但他却以内心的极大自由,抗拒了外界的压力。这种抗拒当然是有限的,但就在这种有限中,郭风成为一位超越者。

有一段时间,甚至时至今日,人们还会以统一的审美规范评价郭风,一般批评者最容易从他的“小”世界、“小”人物、“小”情趣中把他归为轻婉一类。这种归纳极有可能造成对这位独特作家的误读。要知道,在中国,当花鸟鱼虫也蒙上阶级阴影的时候,在那超凡脱俗的田野上独自吹奏一曲牧歌的人,很有可能是一位强者。

郭风要是只在内涵上构筑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他还不是成功的作家。作家的工作是精神的,更是艺术的。郭风在自以为是地选择他面对的世界的角度时,他同时也选择了表现这一世界的艺术方式。郭风创造了属于他的文体。他是一位十分重视表达方式的作家。对于“小”世界而言,“小”形式是非常恰当的。郭风的文体选择贯串于他的整个创作生涯中,他从诗歌来,在到达散文的临界点上戛然停步。他取诗的精练而舍弃诗的拘谨;他取散文的自由而舍弃散文的繁冗,这样,在中国文体单调的文学世界中,他作出了创造性的贡献。

目前这种被称为散文诗或精短散文的体式并不是郭风的首创,但却在他这里而得到完成。轻巧的体式,飘逸的风格,清新的语言,明丽的色泽,装点成郭风式的寓深刻的人生经验于冲淡、在轻松的牧歌情调中“暂忘”负荷的沉重、却又在从容不迫中启悟人生。这种文体的娴静传达了参透众生悲苦之后的超脱。郭风在不喧哗的抒情氛围中让人领略生命底蕴的那一份沉重的悲哀。

郭风这种文体是让人轻松的,但它绝不意味着浮泛。他从青年时代便开始这种文体的试验和营造,数十年坚持不慯。愈到晚近,这种文体所具有的清凉氛围愈来愈被丰裕的经验和思考所充填。成热的人生赋于这种文体以更为成熟的内涵。这样,郭风通过这种文体也完成了他作为独特艺术家的形象。

当我们的世界迷漫着强迫一律的气氛时,郭风以独立的艺术性坚持了自己。他显然受到了来自两面的压力:从主流意识的方向看,他是一位边缘性的强调文学个人化的“异端”;从时代风尚形成的惯性思维看,他是一位“因避”尖锐社会矛盾、未能参与与投入的“消极者”。但在这里,我们霈要再次强调郭风所处的社会大环境的独异性,即他生活在一个无处不在的语言暴力的时代。当大家都被迫讲一种“公众”的话,郭风坚持讲“个人”的话;在整个风气都重视和强调的集体性命题时,郭风却对此表现出无视或冷淡;在异口同声讲述大风浪和大喧哗成为普遍风气的年代,他津津有味地讲他的童话世界里的“微不足道”的故事。这就是我们在开头讲过的这一个的郭风。

在漫长的历史行进中,中国的文学艺术被指定只应关注群体性的外在描摹时,郭风的笔触却注于揭示自我的内心感受。我们显然不应在这种平平淡淡清清浅浅中忘记这位作家的坚毅和勇气。从这点看,说他婉约轻柔却又似与他的文章品格无涉了——郭风显然在他的柔婉中显示出他独有的坚硬:他在与他所在的文学环境构成的巨大反差之中,充分完成了作为独立的艺术家的坚定和成熟。

3.散文文体的个人风貌——读王充闾的散文

王充闾的散文创作路子比较宽广,他写的是各式各样体式的文章。但看《清风白水》这本集子中的作品,便有令人信服的证明。《老窑工的軎悦》纪实的特点浓郁,散文中融进了人物经历的描绘和性格的刻画;《东风染绿三千顷》把报告文学和小说的写法引入散文;这些作品都写在八十年代初期,带有过渡期文学转型的印记。这个时期的散文有许多具体的人物和情节,切实的叙述中蕴含了鲜明的装饰性,是那个转折时代的文学纪念。

到了《小楼一夜听春雨》一类,已显出不拘泥的意态飘逸的倾向。这时期的散文超脱了以某一人物事件为主线展开情节的模式,而具有更多的灵动的意绪,更广阔的飞腾的联想,更自如的活泼的征引,以及漫不经心的随意穿插,使文章于婉转多姿貌似散漫中见出结构的严整。在一片春雨声中,作者情思绵邈,从辽南果园枝头的香雪想丰收的期约,从《喜雨亭记》到杜甫、陆游的雨诗情怀,再到亲身经历的林林总总的雨中风情,丝丝缕缕都被这无边细雨所撩拨,而缝缀成一篇多姿多采的文章。这篇散文,已经显露出作者更为从容和洒脱的创作心态。内容因撷取的广泛而益显丰满,情感的表达也因摆脱了单一的择取而更为自如。由春两引发的国事民瘼的牵怀,抒发的是一种积极的信念,但此中也嵌入这样的文字:“也有人从点点滴滴、淅淅沥沥、飒飒潇潇的雨声中,领悟到一种前尘如梦、人生易老的悲凉意绪”,该文甚至以这种情绪结篇。这从一个侧面折射出这个时代以及人的心灵日趋繁复丰裕的氛围和境界。

王充闾以散文家的敏感摄取、包容了这个时代的丰富性,并鲜明地体现在他的作品中。这种对于社会、人生、文学的敏感,在别的作者那里可能需要较长的调整和适应的过程,王充闾很快便达到了。郭风说王充闾由于理解并把握了散文的品质和性格,因而使他的散文闪现出“独特的个人散文文体的光彩”,这是很中肯的评价。读王充闾的散文可以看到他一贯追求的目标,正是在于建立一种属于个人的散文风格。

王充闾在《清风白水》之前,出过《柳荫絮语》、《人才诗话》等集子,正如评家巳经看到的那样,他的散文创作进行过多向的实践,在各种散文文体的写作方面取得了显着的成绩。除传统的抒情散文外,诸如随笔、札记、杂感、游记等他都有创作实绩。但若论及他多年追求所已达到的目标,则是一种属于他所擅长并旦表现了他的个人风格的文体的形成。《清风白水》这本集子中的大部分作品是这种风格的集中的展示。

王充闾博学多识。他走的地方多,见闻广,读的书也多。他征引那些古代诗词达到随心应手的地步。这使他的散文具有相当浓厚的知识性,几乎可以说,他在每一题散文中所写的都具有知识汇萃的特点。以《送穷》这样的题目为例,有的作者易于干巴巴地就题作文,他却能围绕题意体现出开阔的思路和丰博的学识。文章从人望幸福树望春谈起,中国的年俗,春联、祭灶都祈祷摆脱贫困追求富裕,从《四时宝鉴》的记载、扬雄的《遂贫赋》、韩愈的《送穷文》谈到全国以富命名的县份,其间还禊入时事的感兴。《茶余漫话》也有这样的特点,“平生与烟酒无缘,唯嗜饮茶”,从陆羽的《茶经》引出天下名泉二十品,从第二泉到《二泉映月》,说二泉品茗乃江南一大雅趣,最后由廉泉说到贪泉,发表了对廉士与贪官的藏否感慨。文章做得活脱,起伏跌宕,不拘一格,又处处闪射着知识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