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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心中的大山

--怀念作家巴波

当人们在哀乐声中向巴波先生告别的时候,我正陪北京的客人住在完达山中的一间别墅里。

那一天,云雾迷蒙,山林阴郁。早晨天上飘下蒙蒙细雨,一阵紧似一阵。那雨丝在窗上滚过,像一串串的泪珠。雨越下越大,如瓢泼一般,山林也呼啸起来。云层低垂,天地一片昏暗。中午时分,雨停了,云雾也淡了。透过窗子,我向如云中飘过的山路上望去,只见一位银发老者,远远向我走来。他一身青色中山装,拄一竹制手杖,步履蹒跚,微微含笑。那分明就是巴波先生。

记得五年前,我和巴老第一次见面时,他就是这身打扮。那一天我到省作协报到,巴老身体还很硬朗,那手杖好像是一种装饰。他身材高大,灰白的头发直立着,说话朗朗的,一举一动,有板有眼,好像一位退役的将军。他边有力地和我握手边说:“宏图同志,我们欢迎你!”那颇有魅力的四川韵味长久地留在我的心里。当时我虽然在哈尔滨日报已担任领导多年,但在文学界只是个业余作者,巴老毕竟是全省最资深的作家,他的热情,让我增强了来作协工作的勇气。

我最后一次见到巴老,是今年春节,在巴老的书房里。那时他走动已十分困难,手杖真成了他的助手,家人还为他准备了轮椅。他挺挺地坐在沙发上,眼神还是那么亲切。我问他最近又写了些什么。他用手指着头说,脑子里还有东西,就是写不动了。他无奈地笑了笑,脸上掠过一丝悲凉。我看到他的写字台上,报刊架上堆满了报纸和书刊,有的书正翻开着。那支老笔,跟随他几十年的老笔,静静地躺在台灯下。巴老说过:“我生命的源泉在于:每天要吃三顿饭,每天必看报读书。”

沉默了片刻,巴老向我打听几位中青年作家的情况。他说,阿成已成气候,小说很有味道,对哈尔滨地域文化琢磨得很透。迟子建势头不错,前景不可限量。孙少山到东宁挂职后的几篇新作,又有进步。他还说,张雅文写的电视剧《趟过男人河的女人》很好看,拍外景的地方肯定是门头沟,五九年干部下放劳动时,我就下放到那里的,还是老样子。他还说,你们要想办法培养比他们还年轻的作家。办好文学院,发现了好苗子,集中到省里学习一段时间,引导他们多读书。然后再回到生活中去,多写多练。还要办好《北方文学》,多发业余作者的东西。迟子建发作品时,还不到二十岁吗!孙少山,是老编辑鲁秀珍发现的,当时还在东宁的小煤窑里挖煤,后来老鲁请他来改稿,写出了《八百米深处》这样在全国获奖的小说。他还严肃地对我说,你搞行政工作,可千万不能放下手中的笔,一旦放下,再拿起就难了。在作协当领导,自己不写东西,难服众望。另外自己常写东西,也知道作家的心理,就容易沟通,工作也方便。你当了那么多年知青,生活底子很厚,不写很可惜。写报告文学是你的长项,也可写散文。只要不停笔写什么都好。他说的是那样恳切,句句都说到我的心上。

巴老让人扶着,艰难地走着,一直把我送到门口。在他缓缓地挥手那一刻,我心里沉沉的。我把他韵味绵长的话语刻在了心里。我回头对他说:“请回吧!过几天我再来看你!”

巴波没有熬过酷热的七月。6月17日,巴老和自己的家人悄悄地过了他80岁的农历生日。7月17日上午吃过早饭,他呼唤女儿小黑:“快把电视机打开,看体育台!”他记得今天上午有一场足球赛。这场球赛还没看完,他就发病了。在医院的急救室,他离开了他依恋的世界。他没想到死,他没有遗嘱。他舍不得离开自己热爱的文学、热爱的体育、热爱的生活。

巴波先生一辈子风雨兼程。他1916年出生在四川巴县,是从那片大山里走出又走上文坛的。文学是他的旗帜,文学是他的生命。而高扬文学的旗帜是为了拯救民族危亡,为了追求光明和进步。1933年,17岁的印刷厂徒工巴波发表了那篇处女作小说《代价》,那是他为民族发出的第一声呐喊。他因此失去了工作,却走上了革命的道路。1936年他参加了地下党的外围组织“重庆文艺界救国会”,开始在党的领导下从事爱国救亡的宣传活动。当时他在四川的许多进步报刊当过记者编辑,还主编了《自由画报》。1944年他又参加中华文艺界抗敌救亡协会成都分会,并被选为理事。1945年他又成为中国民盟最早的盟员,义无反顾地投身民主进步运动。1848年为逃避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他逃亡香港,继续从事爱国文化活动。1949年巴波扑奔光明,迎着新中国的曙光,回到北京,参加了中华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一次代表大会。同年他加入中国作家协会。建国后,他是《光明日报》著名的记者编辑,曾任国内政治部主任。1961年在风雨中他来到黑龙江省,无怨无悔地从事专业文学创作,三十多年如一日,直到生命的终点。这期间,北京要他回去落实政策,家乡也呼唤着他。他说,黑龙江就是我的家,我哪也不去了。巴波是抗战时期的文艺战士,是新中国第一批文艺家。巴山蜀水养育了他,他把最宝贵的年华和最多的心血倾注在这片他爱恋的黑土地上。黑龙江人民不会忘记他,黑龙江文学界的朋友会永远想着他。

巴波先生是以笔为生的,他的笔下滚着雷,闪着电,喷涌着激情。他的爱和恨留在他数百万字的作品中。巴波的名字写在四川的抗日救亡文学史上。四十年代,他在上海的《人世间》、《文艺春秋》,香港的《文艺生活》、《文汇报》、《大公报》、《华侨日报》等报刊上发表了小说《王洪顺进城》、《王参议员》、《奸细》、《民心》等,深刻地揭露和鞭笞了旧社会和国民党的黑暗统治。五十年代,他热情地歌颂人民的新生活,那时创作的《放洪》、《火线来去》、《三峡工地上》,现在读来还让人激动。六十年代,他经受了种种磨难,可他对生活还充满希望,对人民一片赤诚。那个时期的小说《林姐》、《医道》、《老队长》、《冰冰在想》,赢得许多读者。当中国文学走出泥泞走出风雪的时候,巴波又燃起了青春激情,《巴波小说选》和散文《风雨兼程》是他献给人民最新的答卷。

战士毕竟是战士。晚年的巴波腿走不动了,但是他的眼睛还在注视着社会,注视着文坛。他没有放下手中战斗的武器。那一年,一本有着赤裸裸色情内容的小说被炒得很热。巴老用颤抖的手给《文艺报》写了一篇杂文《炒和“口口口”……》,对这种现象进行了义正词严的批评。针对文学评奖的不公正不透明,他写了评论《岂止文学评奖》。《黑龙江日报》讨论黑龙江人的精神状态,他又写了《也谈“紧张不起来”》。巴老以敏锐的视觉、高度的责任感和犀利的文笔,保持着自己对社会的发言权,不时发出震撼人心的强音。他刚直不阿,嫉恶如仇,襟怀坦白,是黑龙江文坛永久的人格雕像。

大山又飘雨了。在朦胧中我向大山走去,寻找巴老的身影。带着深深的愧疚,我在把他寻找。巴波先生,你是我们省有影响的民主爱国人士,可你从没为个人的事向组织伸过手。评定专业作家职称的工作开始后,许多人为此争执不休,你却主动放弃一级作家的评选资格。在那间破旧的老屋里,你默默地住了许多年。那年春节省领导来看你,要拨专款维修,他谢绝了。现在动迁有望了,你却永远地走了。我曾对你说,安排一台小车,让你全城转一转,看一看你久居的城市新修的路桥和建筑,你总是说,不忙!我知道,你还有许多作品没能出版,你却不肯为自己出书去求任何人。

巴波真的走了,永远地走了。我在苍茫的大山里寻找,呼唤着你的再天之灵。巴老你放心吧!你钟爱的文学事业将像大山一样永存。

巴波先生,你是我们心中的大山。

(1996、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