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洒苏东坡
在古代文人中,若论及作家个性与文章风格,苏东坡当属旷达潇洒一类。换言之,这位“不可救药的乐天派”(林语堂《苏东坡传》,下同),这位“具有卓越才子的大魅力”、“具有多面性天才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的大文豪,称得上是历代文人潇洒一“族”中的代表人物。潇洒者,“清高脱俗”(《辞源》)、“洒脱无拘”(《辞海》)之谓也。若依此义,则东坡犹甚。笔者祖籍匹眉山,有幸成为苏氏先贤九百年后的“同乡”,自幼耳濡目染,从长辈那里听到过许多苏东坡颇具个性色彩的传说故事;年长之后研习过一些东坡诗文,更对他潇洒的性格印象极深。元丰三年(1080),苏东坡曾因“乌台诗案”获罪下狱。九死一生;随即贬官至黄州,担任弼马温式的团练副使,长达四年之久。古语云:“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苏东坡谪戍期间的一些诗文,更能突出地体现他鲜明的个性色彩,即仕途坎坷中的旷达与潇洒。记承天寺夜游苏轼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全文仅八十五字,历来被认为是苏东坡的小品文杰作。试想,苏东坡以贬官流放的待罪之身,而能不戚戚于险途,不汲汲乎名利,不心浮气躁,不怨天尤人;于“解衣欲睡”之时,竟然有如此难得的好心情,偶为月色所诱,便突发奇想,欣然起行,寻友于寺中,信步于闲庭。而且,居然有如此雅兴,尽情发挥想像,将满庭月色“看”作“积水空明”,将竹柏树影“视”为“水中藻荇”。这是何等的心旷神怡,宠辱皆忘;又是何等的任情率性,落拓不羁。此等胸襟与境界,岂是常人所能企及!“非我莫属!非我莫属!”苏东坡在心底里自豪地念叨。这便是苏东坡的“得意”之处,也是《夜游》的题旨所在。依愚见,此等境界,便可称做“潇洒”。同一时期,苏东坡在《赤壁赋》中进一步写道:“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苏东坡以其才华与性格的优势,故能“不以物喜,不以已悲”,在逆境中活得超脱、潇洒,所以他“得”?到了千仞赤壁“江上之清风,山间之明月”,也得到了承天寺夜游中的况味,月光下的雅趣。这就叫做潇洒,“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潇洒,“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苏东坡语)的潇洒。假使换成另一个人,狭窄的心胸被一己私欲所雍塞,被名枷利锁所桎梏,贬官至此而耿耿于怀,忧谗畏讥而怏快不乐;那么,即使让他去赤壁和承天寺游上十遍百遍,纵然是风光千般绮丽、明月万般皎洁,他能有那番情致那番雅兴么?他能为世人留下脍炙人口的《赤壁赋》与《承天寺夜游》么?据宋人叶梦得《避暑录话》载,苏东坡在黄州夜饮大醉乘兴而作的《临江仙》词,因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句,竞被常人疑为不堪厄运而告别人世的隐语。于是盛传东坡夜作此辞,挂冠驾舟长啸而去,以至闻讯而驰书吊唁者不乏其人。
郡守徐君猷闻之,既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此语传至京师,连仁宗皇帝都“闻而疑之”,急遣徐郡守亲往察视,却见东坡“鼻鼾如雷,犹未兴也”。东坡闻此,辄“大笑”。坡翁所笑者何?他笑世人的浅薄庸常,笑他们的瞎忙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怎么连诗贵含蓄都搞不懂呢!酒后戏作,感物咏志,寄情江海而已,谁想到过跳海自杀来着?我苏某人酒照喝,诗照做,不是天天活得上好么?你们也太小看老夫了,哈哈!哈哈!一醉一笑之间,苏东坡这回潇洒得够“酷”。同样潇洒得也够“酷”的,还有那首“明写眼前景,实言心中事”的《定风波》词。
定风波苏轼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这首词,历来被视为表现东坡鲜明个性的代表之作,“以曲笔直写胸臆……此足证是翁坦荡之怀”(郑文绰《大鹤山人词话》)。曲笔者,状写自然界寻常风雨也;胸臆者,抒发对世事“晴雨”之看法也--仕途、宦海中的阴风冷雨,司空见惯,何惧之有!君子坦荡荡,吟啸且徐行。至于坎坷人生、莫测风云,不过平平常常的“一蓑烟雨”,何妨随缘自适而顺其自然。雨急风骤的萧瑟也好,斜阳朗照的晴和也好,都满不在乎地只当作寻常气候,“回首”不惊,“归去”无憾,淡泊处之,坦然对之。待风停云霁之后放眼天下,不是“无晴无雨”本无事么?--应当说,这就是苏东坡面对险境厄运的“坦荡之怀”,也即典型的苏东坡式的旷达与潇洒。可不要忽略这首词前面的那一段小引。何年的三月七日?元丰五年也;何处的沙湖道?黄州东南三十里也。也就是说,此词写于东坡贬谪黄州的第三年。弄清了它的写作背景,我们便容易领会其通篇的曲笔隐喻一语双关:看似一幅“山中烟雨图”,实则一卷“人生大写意”。风雨之中(尤其是“雨具先去”),有人被淋得狼狈不堪,有人却谈笑自若浑然不觉。“狼狈”与“不觉”,活画出两种人生态度,两种心理素质,两种不同的胸襟与性格。而“狼狈”的是“皆”(众),“不觉”的是“独”(我)。两相对照,苏东坡又在暗笑呢。嘻嘻,这点儿风风雨雨,算个鸟呢!瞧你们那副熊样啊,怕什么?躲什么?且看我竹杖草鞋,胜过那平川跑马;你听那穿林打叶风雨之声,恰似笙簧丝竹在为我伴奏呢。雨中承欢,岂可有乐而无歌乎?且听我边走边唱吧!且听我啸叫山林吧!呵--嗬!喔--哟!难得佯狂,今且佯狂!大风兮为我助兴,大雨兮为我壮怀。快哉!快哉!“非我莫属”!又是一个“非我莫属”!你不能责备苏东坡的佯狂孤傲,本来就与众不同嘛!你得承认他鹤立鸡群的那份自信,你得膺服他独领风骚的那份潇洒。
出于对这首词的偏爱,我于是产生了一个“偏见”:世人欲学潇洒(假如潇洒能学的话),最好先读此词。不妨书之于案头,或悬之于壁上,不时揣摸研习,或可有所裨益。须知,苏东坡作此词虽已遥隔千载,当今之昌明盛世虽已迥异当年,然人生途上的风雨晦明,“沙湖道”中的泥泞坎坷,就广义而言则仍为人世之“必然”。我们是力求潇洒地做到“吟啸徐行”、“一蓑烟雨任平生”呢,还是如苏东坡当年的“同行者”,被难以逆料的突发风雨淋得落汤鸡似地狼狈不堪呢?对此,我想每个人都是难以回避的。由此而想到,潇洒之于人生,还真真是至关重要呢。其实,承天寺“踏月”与沙湖道“遇雨”,似可引申为人生境遇的两大象征。一夜一昼,一晴一雨,或可代表漫长岁月中的命运变幻,与纷繁人世中的悲欢沉浮。关键在于,有没有苏东坡那样的气质与内涵,有没有那一份“遇雨”时的从容与“踏月”时的悠闲。从容与悠闲同出一人,犹如并蒂之花同开一树;而这棵树的名字,就叫做“潇洒”。苏东坡的潇洒个性,究其成因,首先来自他底蕴深厚的学养与超乎常人的才气。苏东坡是我国文学史上的大文豪,是北宋文坛的领袖人物。他的散文笔力纵横,挥洒自如,与欧阳修并称欧苏;他的诗意境醇厚,格调清新,与黄庭坚并称苏黄;他是豪放词派的开派人物,与辛弃疾并称苏辛;他的书法,列于宋代四大名家(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之首;他还是文人画的开先河者,尤善画竹。总之,苏东坡是一个全才。说到底,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文人的潇洒,虽发乎其外,而实则是一种“内功”。
因此,苏东坡的潇洒,是一种学识渊博与才华横溢的自然流露,是学养、器识等“厚积”之后的“薄发”,是修炼到家的“内功”的外化,是“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孟子语)蓄之既久其发必速的喷吐。若“升华”而为诗词文章,则往往是炉火纯青的艺术珍品,多能脍炙人口而流传后世。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苏东坡的潇洒,是其身处坎坷命运与政治逆境之中,一种出类拔萃的优秀性格的“结晶”。苏东坡所处的时代(尤其是晚年),新、旧党争,祸起萧墙,他生存于夹缝,蹭蹬于仕途。他曾官至翰林学士、礼部尚书、皇帝的“侍读”;也曾被诬下狱,远谪边地,由黄州而颍州,而惠州,直到六十二岁垂垂老矣,还被贬到天涯海角地处蛮荒的儋州。令人叹服的是,命运的大起大落,并未使他消极颓唐,一蹶不振,而是更加砥砺意志,彻悟人生;更加精研学问,焕发才情。漫漫长夜中支撑其精神者,很大程度上便是性格中的那一种与生俱来的潇洒与旷达。换言之,是性格中的潇洒“救”了困境中的苏东坡,也“成就”了命运坎坷、才华横溢的一代文豪。东坡自由奔放、卓尔不群的个性,必然与刻板的政体和冷峻的现实发生冲撞;而“潇洒”,便是这种撞击迸发出来的火花。潇洒之于他,既是缓冲的技巧,又是生存的艺术;是苦涩中耐嚼的橄榄,是汤药中疗病的甘草。苏东坡这种“雪侮霜欺香益烈”的寒梅品格般的潇洒,于命途多舛中更显其难能可贵。总其一生,苏东坡称得上历代文人潇洒群伦中独树一帜的佼佼者。研究苏东坡的潇洒,继承这一份宝贵的“遗产”,无疑地,对于当今学界文苑中的后之来者,为文为人,都不啻是一种有益的借鉴与隽永的启示。
“桃文化”琐谈
细细想来,中国人还真有着解不开的“桃的情结”。在众多的果木花卉中,惟“桃文化”标新立异,独树一帜,非同侪者如梨、橘、柑、柚、荔、椰、橙、李等辈可堪比拟。早在三千多年前的《诗经》中就有《桃天》的名篇:“桃之天天,灼灼其华”(《诗经·周南》),多么美好的意象,历来认为这是一首在婚礼上演唱的祝贺女子出嫁、新婚幸福美满的喜歌,祝福她婚后如桃树一般开花结实--花之灼灼,叶之蓁蓁,实之累累。婚姻事大,关乎“终身”,而以“桃天”起兴,亦足见桃的至关重要。桃是有情之物,还见于“投桃报李”等成语,“桃园结义”等典故,“蟠桃盛会”等神话,“以桃拜寿”等民俗,以及“桃花潭水深千尺”等诗句。说到诗,还可随手举出古人以桃花为题的诸多吟咏,如“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雨浓”(唐·李白《访戴天山道士不遇》);“小桃知客意,春尽始开花”(唐·杜甫(铯句》);“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唐·自居易《大林寺桃花》);“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唐·张志和《渔歌子》);“千叶桃花胜百花,孤荣春晚驻年华”(唐杨凭《千叶桃花》);“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宋。
苏轼《惠崇春江晚景》);“桃花嫣然出篱笑,似开未开最有情”(宋。汪藻《春日》);“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明·唐寅《桃花庵歌》);“红影到溪流不去,始知春水恋桃花”(清·马日璐《杭州半山看桃》);“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残红尚有三千树,不及初开一朵鲜”(清·袁枚《题桃树》),等等。有关“桃”的故事、典故,更如汗牛充栋般,散见于历代典籍与俚巷民间。韩非子《说难》中有一篇“分桃”,讲的是宫中女子弥子瑕因年轻貌美而得宠于卫国国君。有一次在果园里游玩时,弥子瑕吃到一颗桃子很甜,就没吃完,把剩下的一半给卫君吃。
卫君说:“她多么爱我啊!她吃到好吃的东西便‘忘其味,而让给我吃。”后来弥子瑕红颜渐褪而色衰爱弛,卫君因一点小事不如意,便怪罪她道;“你从前好生无礼!竟敢将吃剩下的桃子给我吃。”弥子瑕的行为没有变,是卫君的爱恨变了。这个故事给人以哲理的思索,使人想见封建君主爱憎好恶瞬息易变、喜怒无常的****与霸道。推而广之,生活中“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的事例并非少见。《晏子春秋·内篇谏下》有一则“二桃杀三士”的故事。
晏子是齐国的宰相,因三位勇武过人的将军(“三士”)一时无礼”,而施计杀之。这“计”很奇特,那就是怂恿齐景公送二桃予三士,让三人“计功而食桃”,用“人多而桃少”挑动三人的内部矛盾,使其始而争功自傲、继而惭愧自责,结果纷纷自杀身亡。故事中“三士”因区区“二桃”而死于非命似乎有些夸张,然而这里的“桃”却应当视为物资(利禄)与精神(功名)的象征。中国人的内讧与窝里斗常常因功名利禄的纷争而起,此定律似乎自古皆然。我们姑且不论晏子因小事而施计杀人是否过于狠毒、有失“贤相”风范,也不论“三士”之死是否合乎逻辑,暂且当作一则“寓言”来看,则“桃”的隐喻、象征意义是极为丰富的;这故事也是饶有趣味的。晋人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对后世影响很大。“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而当渔人想走完桃花林(“欲穷其林”),探究到底时,便发现了一个山洞,并由此洞而进入了一个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全新境界,这就是着名的“世外桃源”。作者以多彩的笔墨勾勒了(实则是虚构了)一幅为避秦乱而远遁深山、与世隔绝,“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而自耕自足、怡然自乐的农耕图,一幅良田美池、阡陌纵横、鸡犬相闻、乡邻和睦友好的太平图。这种乌托邦式的理想境界,自是寄托了乱世文人对盛世太平的渴求与向往。千百年来,不仅作品传为名篇,而且文中描绘的情景成为历代文人精神寄托的终极所在。这篇名文,以“桃花源”为题,开篇便描写了那片美丽的桃花林“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给人留下鲜明深刻的印象。后世诗人以“桃花源”为题,亦多有吟咏。如宋·范成大的“忽见小桃红似锦,却疑侬似武陵人”,宋·陆游的“桃源只在镜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红”,宋·谢枋得的“寻得桃源好避秦,桃红又见一年春”;宋·周必大的“万点红随雾浪翻,犹疑身在武陵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