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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姜太公钓鱼”别解据

《武王伐纣平话》载:姜尚因命守时,直钩钓渭水之鱼,不用香饵之食,离水面三尺,尚自言:“负命者上钩来!”这就是有名的“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姜尚,异人也。

应当说,他和他的“钓鱼故事”在中国民间知名度很高。从饱学之士到耕者挑夫,几乎无人不晓。作为一个成语,一般人从其字面意义上理解为“心甘情愿进圈套”;再深一层,顶多将姜太公此举,看作文人雅士的潇洒作派,隐者儒生的飘逸之风。似乎都不错,都有一定的道理。然而,若深晤此中真意,却还能寻出一番新的解释。姜太公钓鱼之异于常人,有三:直钩、无饵、钩距水面三尺。如果说还有第四,那就是他一边钓还一边口中念念有词:

“不愿活的鱼儿你自己上钩来吧!”这也许称得上世界上最奇特、最怪异的钓鱼法了。它纯粹是中国式的,或日中国古典式的,外国人注定会发懵、搞不懂的行为方式;兼具隐者、侠士、儒生、文人性情的浪漫派黑色幽默;世间绝无仅有的惊世骇俗独立特行的钓鱼之法。姜尚哪里是在钓鱼呢!他分明是在装疯,在卖傻,在做秀,在演戏。其实,姜尚非疯非傻,他比谁都更心知肚明,甚至比谁都更工于心计。要说他做秀、演戏倒是可以的,只不过他是有心而“做”,有备而“演”。像姜尚这样的人中之杰、盖世之才,若在朝,便有天子为他搭台演出;若在野,他便自己搭“台”演出。渭水之滨,烟波江上,幽幽沧溟,寂寂钓台--那么,他是在为谁而演,演给谁看呢?在本文开头所引的那段“平话”中,开宗明义就说姜尚“因命守时”。命者,命运也;时者,时机也。他因命运不济,在等待(守候)新的机遇。原来,这儿有一段背景材料。姜尚生活在商代末年纣王时代,他本来在朝为官,却因纣王无道,荒淫无度,杀人如麻,姜尚只好弃官出逃,藏匿在渭水之滨,佯为钓者。渭水是姬昌的属地,姬昌,即后来的周文王,是一位胸怀大志而又众望所归的实力派诸侯,只有他能匡扶天下正义,挽救社稷之危。于是姜尚便耐心地等待着他羽翼丰满,召他入伙去成就大业。姜尚的“钓”法,就是专为“演”给姬昌看的。“闻文王贤,(姜尚)乃钓于渭(水)以观之。”(《吕氏春秋·首时》)姜尚知道,惟有独特怪诞,才能引人注意;惟有与众不同,才能令人惊奇;惟有标新立异,才能出奇制胜。花里胡梢稀奇古怪,才会产生轰动效应。这样一来,他的观众,他的惟一的观众,就会带着好奇心,不请自来,翩然到场了。这是一场漫长的演出。这一幕名为“因命守时”的戏,足足演了五十六年!“五十六年矣,不得一鱼”。姜尚,这位世间最有耐心的演员,以他最单调却又最独特的演出,在他八十岁那年,终于把他朝思暮盼的观众姬昌给吸引过来了!姬昌觉得姜尚其人实在古怪,便派士兵去请他。姜尚根本不理。再派官员去请,姜尚仍不答理。姬昌觉得如此怪人定有非凡之才,于是备上厚礼亲自出马,礼聘姜尚出山辅佐朝政。

接下来的故事妇孺皆知:姬昌访得贤才姜尚,封为太公,尔后又提升为丞相,助武王兴兵伐纣,终成兴周大业。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钓翁之意不在鱼,在乎江山社稷也。如此看来,姜太公所“钓”确非鱼也,他钓的是施展抱负的缘份,是报国兴邦的机遇。“隐”是为了显,“逃”是为了仕,韬晦如“钓者”,韬略乃智者。只是他当初的怪异行为及其“背后”的鸿鹄之志,凡夫俗子一时莫能解也。纵观天下之“钓者”,谁有他如此磅礴大气?他以无饵之直钩悬于水面三尺,却钓起了巍巍江山,泱泱伟业。姜太公像谁?他使我想起生活在唐朝的另一位“钓翁”柳宗元。“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或许这只是柳氏以“钓翁”自况,蓑衣竹笠,孤舟独钓,寄托他孤绝清高的意趣而已然而姜公与柳氏又不完全相同,柳氏所钓的“寒江之雪”虽为虚指,而姜公之“钓”却比他更玄乎,更离谱,更空灵,更虚幻,更不着边际,因而也就更具神秘性,而使人必欲探个究竟。那么姜太公像谁呢?我忽地想起晋人陶潜来。陶渊明虽非钓者,可他的“抚琴之法”却与姜太公的“垂钓之法”颇多相似之处:潜不解音律,而蓄素琴一张,无弦,每有酒适,辄抚弄以寄其意。(《宋书·陶潜传》)陶渊明不解音律而抚“无弦”之琴,与姜太公不谙钓术而执无饵之竿,何其相似乃尔。二人时隔数代而心有灵犀,其宏旨都在“寄其意”。然而细究之下,二者的差异大也哉。陶公所寄之“意”。

乃为真正的闲适意趣,或El闲情逸致;而姜公之“意”,则意在江山社稷,天下大事;他是一刻也未曾闲过,一面瞅着水面涟漪,一面却斜着一只眼,随时瞟着盯着留心着是不是姬昌派人接他来了。陶潜,陶潜,是真“逃”真“潜”,不为五斗米折腰而远离官场;姜尚,姜尚,是身在“江上”,心在朝廷满肚子的治国之道兴邦之策呢。看来,姜、陶二人的区别就在这里,“无饵钩”与“无弦琴”也只是“形似”而已。那么姜太公究竟像谁呢?我又想起了三国时蛰居隆中的诸葛亮。这二人或许不仅“形似”,还“神似”呢。细加比较,姜子牙与诸葛亮,至少有以下几点共同之处:一则同是具有雄才大略足可安邦治国之高人俊杰,为乱世隐居蛰伏于草泽民间的人中之“龙”(诸葛亮又称“卧龙”),三则同是踌蹰满志等候着当今“天子”识才迎聘,四则明主求贤若渴,均有“三请”之礼(《三国志》:“刘备以亮有殊量,乃三顾亮于草庐之中”),五则一旦出山,便立下定鼎之功,辅佐明主夺得天下。还有第六哩,那就是在“演义”之类的章回、武侠小说中,二人均被“神化”而神通广大无所不能。鲁迅曾评价《三国演义》中对诸葛亮的描写“多智而近妖”;至于姜尚,据说也实有其人,其原型就是历史人物吕尚。文献史料记之甚多,《史记齐太公世家》亦有记载。不过到了《搜神记》《封神演义》中,已将这位姜太公神化为驱邪镇鬼之方术神人,故不足信也。回过头来再看“姜太公钓鱼”,就顿觉颇有些仙风道骨,或妖风仙气,不如凡尘中人那么可钦可信了。

“管宁割席”面面观

“管宁割席”的故事,载于《世说新语·德行》: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日:“子非吾友也。”管宁之所以要与他的好友华歆“割席”绝交,不是因为有什么大的政治矛盾或观点歧异,而仅仅是因为“恰同学少年”结伴读书时的两个细微末节引起的“分歧”。一是在园中锄地时,他俩同时发现“地有片金”,管宁看都不看,视为瓦石,而华歆却拾起察看之后才甩掉。这被管宁视之为见利而动心,非君子之举。二是门外有官员的轿舆前呼后拥而过,管宁读书如故,华歆却忍不住放下书本跑出去看了一下热闹。这被管宁视之为“心慕官绅”,亦非君子之举。于是,管宁毅然对华歆说:

“看来你不是我的朋友。”并割断坐席,与之断了交情。在这个故事里,管宁是正面人物,被称颂的对象,华歆则相反,是反面的陪衬角色。故事被载人《世说新语》的“德行”篇,不言而喻是事关德行。事情很小,确实是人们容易忽略的细微末节,然正因其小,足见当时的士大夫读书人品评他人与约束自己的尺度之严,见微而知着,因小而见大,在德行问题上是丝毫也马虎不得的。惟其如此,这一则轶事成为封建文人交朋识友的经典故事,甚至成为某种道德评判的正统的准绳,千百年来为“仕林”所津津乐道,借助于极负盛名的《世说新语》,影响所及,绵延数代。那么,管、华二人“割席”之后情况如何呢?前述故事中“因小见大”的“大”,即日后二人的作为、抱负、成就等等究竟怎样呢?《世说新语》并无“续篇”作进一步的交待。而这些问题之所以耐人寻味并吸引着人们亟欲穷根究底,实乃管、华二人后的发展与“结局”,关涉到当初的“割席”是否确能“预见”未来?是否确能“一滴水见太阳”似地折射出二人终生的成败得失?《三国志·卷十三》之《魏书十三》载有《华歆传》。据此传,此人后来成就为一个了不起的栋梁之才,以至三国时期的大腕人物如袁术、孙策、孙权、曹操等,都曾先后相邀其出山为官,并委以重任。魏国建国以后,华歆又先后在魏文帝(曹丕)和魏明帝(曹散)两朝担任要职,官至相国、司徒。然而,华歆虽身居宰辅高位,却严于律己。他的廉洁清贫是世所公认的,史称他“素清贫、家无担石之储”,以致魏文帝听说后感动不已,下诏说,现在宫中的饮食是美味多样的,而华歆官为司徒,却以蔬菜下饭,这太说不过去了;特地赐给华歆御衣,并且给他的妻子儿女全部做了衣服。传记中还记载着一则“华歆拒金”的着名故事。当初,华歆受天子之召,离开孙权去京城任职时,宾客好友前来相送者逾千人之众,赠送给他几百金的钱财。华歆当面都不予拒绝,却暗地里给各份礼金都写上馈赠者的姓名,临别时,他召集各位宾客,诚恳地说:“我本不想拒绝诸位的好意,然因单车远行,所载礼物太多,会因财宝惹眼而招来意想不到的灾祸,所以只好将所载礼物给各位留下了。”于是照单发还。此举不仅清廉,而且“策略”得很有分寸。宾朋无不叹服其道德人品。写到这里,不由得想起《管宁割席》中华歆拾金视之而掷的细节。当初埋下的“伏笔”,似乎暗示着华歆后是一个贪财重利之人--因小见大嘛,在乎“片金”者,将来必会贪恋“巨金”。然而事实如何呢?华歆在位高权重时对待金钱利禄的态度,雄辩地证明了他的清正廉洁,也证明了当初的推断是错误的。看来,管宁当年的小题大做甚至“神经过敏”,是很值得怀疑而站不住脚的了。华歆不仅为官清廉,而且为政清明,颇有治国安邦的高策良谋。他曾上书天子,劝谏其“留心治道”而减少“征伐之事”;他听说战事征役频繁“颇失农桑之业”,又上书恳请重视农业:“为国者以民为基,民以衣食为本。使中国无饥寒之患,百姓无离土之心,则天下幸甚。”这些强农固本、富国安民的政治见解,在今天读来仍具有现实意义。故尔史书称道他“为政清静不烦,吏民感而爱之”。由此而溯及《管宁割席》中贬责他遇有官绅过路而“废书”(停下读书)往观之,并由此而埋下伏笔,似乎预示他日后必将会“谀官媚权”。看来这也是毫无道理的。读书倦了,闻窗外人声鼎沸,出去看看热闹,如此而已,管宁又何须大惊小怪,甚至上纲上线妄加推断,甚而“断交”呢?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华歆“红火”之后对待旧友管宁的态度。《华歆传》写华歆官至司徒时,将管宁当作品德高尚、卓尔不群的人才而向天子举荐;华歆官至太尉时,又上书欲“让位”于管宁。由此可见华歆对管宁当年“割席绝交”的过分之举。

非但没有耿耿于怀,挟嫌泄私,而且以极其大度的胸怀,出以公心,举贤荐能。华歆其人之德行高洁亦由此可见一斑。(顺便提及,《三国志》中《管宁传》称管“心怀道德,胸藏六艺,清静谦虚,廉洁清白”,足见管宁也确是德才兼备的人才。)那么,该怎样看待当初的“割席断交”呢?窃以为:第一,《管宁割席》作为一个独立的故事,从细节人手,以“见微而知着”为着眼点,作为封建士大夫道德教化与行为规范的文本,仍是有一定的认识价值和参考意义的。第二,“见微而知着”虽有其可取的一面,同时又有其局限的一面。仅以这两件小事就断定华歆对财富、官禄“心向往之”,未免以偏概全,片面武断;而且忽视了人和事物都是不断地发展着变化着的。第三,管宁因朋友的一二细节不符合自己做人的标准,便断然绝交,未免苛求于人,也过于绝情寡义。须知,严于律己,宽于待人,“不以一眚掩大德”,不以一疵断未来,这才是冷静客观、宽容大度的交友原则。

“宫廷拔河”刍议

在电视连续剧《大明宫词》里,有一段“宫廷拔河”的闹剧,给观众留下深刻的印象。唐中宗李显即位,乃庸帝而非明君,既无能力又无主见,遂使朝政陷入混乱之中。中宗临朝议政,凡大臣为国事发生争议,各执一端相持不下时,他便一筹莫展,不知如何决断。他于是想出一个妙法,令太监找来长绳,让意见各执一端的两派大臣也各执绳之“一端”,皇上以香包挂于绳之中段,并亲自充当“裁判”,让大家当庭拔河,以孰胜孰败而决断是非曲直。一帮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僚们,便宽衣捋袖,奉命拔河以一决雌雄。素以威仪着称的大唐朝廷,一时变成了混乱嘈杂的拔河赛场,帽飞衣破者有之,力疲气喘者有之,磕绊跌倒者有之。皇上左顾右盼,忙得气急败坏;臣僚丑态百出,累得狼狈不堪,早已顾不得失尽君臣礼仪,皇家体统。

本当认真讨论、据理力争的国家大事,变成了你推我搡、据“力”力争的一场滑稽戏。此番情景,被本来就睥睨着最高权位的皇太后武则天看在眼里,一时凤颜大怒,在“成何体统”的叱斥声中,一道懿旨,把中宗李显废为庐陵王,幽禁于别所,改立李旦为皇帝,从此实现了她从垂帘听政到临朝称制的则天皇帝梦。就电视艺术而论,这一情节的设置应当说是成功的。中宗的昏庸无能,大臣的鄙俗无聊,则天的“英明”果断,都在“宫廷拔河”的特定场景中得到了充分的表现,真可谓一石三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