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别人是苦难的知青岁月,对他们来说,却是快乐的日子。因为他们都喜欢音乐,是音乐陪伴着他们走过那些风雪和泥泞。他们给别人带来快乐,也使自己更幸福。
那是1968年秋季的一天,七星农场俱乐部里歌声飞扬。欢迎新战友的联欢会正在这里举行。这时,一个上海小伙子跳上台,他用生硬的普通话说:“阿拉是上海的新战士,也给大家出个节目!”说着他用双手端起一支横笛,运足气力,轻轻一吹:“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那清脆的声音,熟悉的旋律,在全场飞旋和跳动起来。大家边喝彩,边随着乐曲有节奏鼓掌,当地的农场职工震惊了。
这个出色的笛子手叫徐成刚,从上海到北大荒的路上,他也有多次表演,他还随身带着口琴。
几乎就在小徐激情地在台上吹笛子时,一个漂亮的北京姑娘正在自己连队的宿舍里拉起手风琴,欢快的曲子《牧民歌唱毛主席》令战友们一阵欢呼。
这架手风琴是北京姑娘罗晓京的传家宝。她那位出身于延安鲁艺的老文艺战士的父亲,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带领中国青年代表团访问东欧时,买了三架不同型号的德国名手风琴,他家里留了最大的一架。当晓京下乡时,父亲已被关在牛棚里,他给女儿捎话:“把手风琴带着吧,它会给你生活的勇气和力量。任何时候都不要停止歌唱。”
于是,这把曾给这个艺术之家带来许多快乐的手风琴随着晓京来到了七星河畔一个偏远的连队。而这时,晓京的亲人们,在中国儿童剧院当院长的父亲、在中央乐团当副团长的母亲,还有曾参加歌剧《白毛女》的创作的作曲家舅舅和创作过“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那首歌的作曲家舅妈都被打成了“黑帮”。
亲人们都希望她能走出苦难,去寻找快乐和幸福。他们认为,那一切都在音乐中,因为他们是终生献身艺术的人。
罗晓京所在的25团8连,是一个充满欢乐的连队,这全因为来了罗晓京这帮北京知青。他们中有北京戏校的三个学生,一个在宣传队演过《智取威虎山》里的座山雕,一个是武功高手,一个是学司鼓的,就是戏曲乐队里的指挥,还有一大群能编能写能唱能跳的高手。有了这一群人全连每天都有“戏”。积极参加连里文艺活动的,还有李燕宝、林迎健、李晓春、穆捷华、邓付嘉等,他们有的担任过中国杂技团的团长,有的现在是中国杂技家协会的领导,有的是国家外国专家局的干部……一个遥远的兵团连队竟有这么多文艺骨干和能人,能不热闹嘛!
我的故事中的男女主人公,吹笛子的徐成刚和拉手风琴的罗晓京相识于1972年。那时,25团宣传队成立,他们俩都因为技艺超群被调进来。那时,知青中文艺人才太多,调进宣传队的都不是一般水平。这其中,罗晓京是“科班”出身的,她是中央音乐学院附小的学生,那时就开始学钢琴,后来又学了手风琴,凡是键盘乐器她都会,她还精通乐理。上海里弄里自学成才的徐成刚特别崇拜连小蝌蚪一样的五线谱都认识的罗晓京。一有空,小徐就去找晓京学乐理、学五线谱。在去连队演出的路上,他们总是坐在一起,谈音乐,谈乐理、总有说不完的话。时间一长,晓京也能听懂沪语了,小徐也能弄几句京腔了。他们真希望那路再长一些。
有艺术气质的人本来就是情种,青春年少的上海小伙和北京姑娘之间产生了爱情就天经地义了。对他们来说,“音乐是爱的粮食,爱也是音乐的粮食”。这话是罗曼·罗兰说的。小徐喜欢晓京高超的艺术才华和淳朴的品质,晓京爱小徐刻苦耐劳、扎实上进。小徐学笛子全靠一本笛子吹奏法的书,他严格按照书上的规定练习。小时候天天早上在广场边的树林里、晚上在里弄的路灯下练习,一个曲子要练上几十遍甚至几百遍,有时嘴都吹麻了,手指也练得酸涨。到了兵团,他几乎天天吹笛子,到了宣传队,又学吹黑管和弹奏月琴。
一次,19团宣传队来演出芭蕾舞《白毛女》,小徐打听到那个吹黑管的乐手有莫扎特的“A大调单簧管协奏曲”的曲谱,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他马上托熟人借来,一宿未睡,把演奏需要半个小时的乐谱连夜抄下来,然后如饥似渴地吹奏这部曲子。一直到现在,那个曲谱他还珍藏着。
那时,知青最盼着放探亲假,每到春节放假别人都回家的时候,徐成刚却留下来练乐器。那皑皑白雪的北大荒的天空中回荡着美妙的笛声,寂静的连队院子里所产生的笛音的回声使小徐陶醉。那时,只有一只狗陪伴在他的身旁。天长日久,那狗成了他的知音,只要他一吹起笛子,狗也显得很安静。此时,思念小徐的晓京早早地从北京赶回来,用家乡的土特产慰问自己心爱的人。老徐现在还记忆犹新,北京的果脯太甜了!
那时正时兴演样板戏,25团宣传队赶排了全本的现代京戏《智取威虎山》,水平相当高,与19团的芭蕾舞《白毛女》齐名,成为兵团的两大艺术精品。当时徐成刚担任乐队队长,这是个中西合璧的乐队,既有小提琴、黑管、手风琴等西洋管弦乐器,还有二胡、扬琴、琵琶、京胡、京二胡、月琴、大革胡等民族乐器。徐成刚认真负责、安排排练。晓京搞洋乐器,小徐有时吹笛子、弹月琴,有时吹黑管。因为人手不够,他还要根据剧情的发展跑到台上去客串八大金刚之一。有照片为证,在杲文川编的那本《七星情思》里我看到了当年的剧照,徐成刚戴着狗皮帽子,呲牙裂嘴的样子很可笑。
带着京剧《智取威虎山》,还有《红灯记》和《平原作战》的片段和其他小节目,25团宣传队足迹遍布建三江的六师、红兴隆的三师和牡丹江的四师,还去过富锦县、集贤县、同江县、抚远县,去过当地的煤矿、林场和1461边防部队。他们和杨子荣一样穿林海、跨雪原,也一样气冲宵汉。
夏天,他们在没有遮盖的麦场演出,大雨中,他们被浇成了落汤鸡;冬天“朔风吹”,他们在没有取暖的车库里演,在油桶搭起的舞台上又唱又跳。徐成刚他们的乐器因为天冷比标准音低了一度,他们把笛子和黑管贴身揣在怀里,捂热了再吹。台上的演员被冻得直流鼻涕,他们转过身甩掉了鼻涕接着唱。在极度严寒中的热情演出感动了无数的观众,他们在台下边跺脚边看演出,没有一个人离去。戏散了,他们还跑到后台来看演员们。那时边疆的老百姓太缺少文化生活了。老徐回忆说,那是他们一生最快乐的日子,把节目演好让老百姓高兴,他们就是吃再多的苦,心里都是快乐的!
老徐还给我讲了他们演出时出的笑话。
一次演《智取威虎山》到了第10场“会师百鸡宴”,栾平应该指着打进虎穴的杨子荣对座山雕说:“三爷,他不是胡彪,他真是****呐!”可是演栾平的演员可能太紧张了,他竟指着杨子荣对座山雕说:“三爷,他--他--他真是胡彪啊!”弄得座山雕也蒙了,座山雕灵机一动说:“这,这怎么可能!”台下一片哗然,“怎么改词了,是新版的吧?”下了台,徐成刚这几个八大金刚把“栾平”好一顿捶。
说到这儿,我和老徐一起大笑起来了。
他又给我讲那次演《红灯记》第五场“痛说家史”时,当李奶奶听到隔壁孩子的哭声时对铁梅说:“是龙儿在哭吧?”铁梅说:“可不是嘛!”李奶奶又说:“哎,又没吃的了!咱家还有点玉米面,快送去!”铁梅说:“唉!”这时根据剧情的发展,慧莲应该来敲门,铁梅为她开门,可她还没换好服装,一时上不来。这时李奶奶和铁梅都盯着碗没词了,这几秒钟全场寂静,观众也不知下面还有什么戏。这时铁梅打破了僵局,她对奶奶说:“奶奶,是这个碗吗?”李奶奶顺势说:“没错,是这个碗!”坐在台下的导演急了,他三步并作二步跑到后台,说:“卖木梳的上!” 此刻,头脑已被戏搅乱的演卖木梳的假交通员的演员一上台就对李奶奶和铁梅说:“我是来取密电码的!”全场一片哄笑……
再好的戏也有收场的时候。到了1976年知青大返城时,宣传队也进入动荡时期。徐成刚和罗晓京也开始商量自己的出路。他们本来有继续学习的机会,刚刚恢复的北京艺术院校来招生时,经过考试他们看中了精通乐理及和声的晓京。可结果晓京没走成,后来知道了,是热爱文化的王少伯师长挡的驾。因为,北大荒也需要文艺骨干!
其实他们自己也舍不得这片土地,在这里,他们的艺术才能得到了充分发挥,受到了人民的欢迎。更重要的是,他们还有一批可爱的学生,跟着他们学音乐、舞蹈和美术,他们都是转业官兵和农场老职工的后代。他们是那么热爱艺术,又那样有才华!后来尽管徐成刚、罗晓京后来回城了,晓京在建三江学校当音乐教师时受过他们启蒙教育的许多孩子都成才了,现在东北、南方等许多城市的音乐界、美术界、新闻界都有他们当年的学生。在建三江,他们的学生也成了现代化农业建设的骨干。也是在那本《七星情思》里,我还看到了罗晓京和她当年的学生、现任建三江农管局党委书记王道明的合影。
1977年秋天,在哈尔滨通向北京的17次列车上坐着神情忧郁的徐成刚和罗晓京,他是送她回家的。父母已经年迈了,两个姐姐经常到外地演出,晓京因家庭困难就要返城了。可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小徐还留在北大荒。许多人并不看好他们这对姻缘,可老革命文艺战士一家看好了徐成刚这个有志向、有才华、朴实的工人子弟。
晓京回京的第二年,他们就登记结婚了。徐成刚也回上海接了退休母亲的班,在第一毛纺厂当了工人。又是一年以后,在北京国防科委文工团工作的晓京的姐姐在邮局寄信时,看到墙上有一张对调工作的小广告。那个在北京电影洗印厂工作的同志想寻找一个在上海想去北京工作的对调对象。真是天赐良机,徐成刚顺利地进入条件非常好的北京电影洗印厂工作,这对以音乐为缘的老知青喜剧性地在北京团聚了。当时他们的心里一定涌进《我是一个兵》和《牧民歌唱毛主席》的旋律。
这时,晓京已在北京市少年宫当代教,又干上了音乐的本行,后来又调到北京化工技校教音乐,最后在北京东城区国子监中学落了脚,成了个称职的音乐教师,也算干了本行。为了提高自己的钢琴演奏艺术,通过考试晓京进了中央乐团社会音乐学院。经过三年的正规学习后,她的钢琴演奏水平得到了进一步的提高。在以后参加北京市东城区的各类学生艺术节中,她多次被评为“最佳钢琴伴奏”。那台在北大荒饱经磨砺的德国老琴还带在她的身边。
喜爱音乐的人都很聪明,徐成刚先当维修空调的工人,后来又当上车间党支部书记。在企业改革中,徐成刚受到工厂的重用,担任了一个下属公司的总经理。作为企业的法人,他有职有权,也干得很出色。但他的心思还在音乐上。美国着名的口琴表演艺术家黄青白教授来北京举办半音阶口琴训练班,这是一种拿在手上的按键的口琴,音域很宽,有很好的表现力,当时中国还很少有人接触这种琴。徐成刚成了这个学习班最早的也是最优秀的学员。
经过选拔,1987年10月,徐成刚代表中国参加了在英国泽西岛举行的世界首届口琴锦标赛,并获得了半音阶口琴的最高荣誉奖。他演奏了捷克作曲家斯美塔那的那首《被出卖的新嫁娘》中的“小丑舞曲”,这首乐曲节奏非常快,很难吹奏,可有着长期演奏笛子经验的徐成刚把这首曲子吹奏得特别成功,理所当然地获得此项奖。当时《人民日报》等媒体都作了报道,中央人民广播电台还录制了专题节目,徐成刚第一个用半音阶口琴演奏了中国民乐古曲《渔舟唱晚》。
他被邀请到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和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给大学生演奏半音阶口琴并进行讲座,给他钢琴伴奏的就是他的音乐伴侣罗晓京。在北航口琴音乐沙龙,有同学问起这对老知青的恋爱史,他们含笑未语,只是演奏了两首曲子《月亮代表我的心》和《同桌的你》。大学生们说,没想到那一代人还有这么浪漫的生活。
有多少浪漫可以重来?现在我们的老徐是中国电影集团离退休人员管理中心的干部,他主要从事文化宣传工作,任务就是组织当年那些老电影艺术家们的音乐生活。已经退休的晓京主要忙于钢琴教学工作和一些合唱团的伴奏排练。去年他们夫妇和北京老教育工作者协会去韩国进行访问演出,老徐吹笛子和口琴,晓京钢琴伴奏演奏了中国的乐曲《姑苏行》和美国乐曲《快乐时光》,大获成功。他们也会弹钢琴和吉他的儿子也参加到他们的音乐生活中,他们一家在北京电视台举办的“欢乐家庭”比赛中得过奖。大学毕业的儿子也是单位的文艺骨干,他比当年的父母更快乐。
在北京只见到了老徐,他很年轻。音乐是最好的“心灵鸡汤”,天天喝鸡汤当然年轻健康了。可惜没见到晓京,尽管姜昆说:“晓京变大京,大京变老京”,据说她还显年轻,每天都忙着和音乐有关的事。老徐请我下次来京一定到他家看一看,他家收藏了最小的二厘米、最大的四五十厘米的口琴及其它各式各样的口琴,共有上百把。还有单簧管、长笛、萨克斯、钢琴、吉他……可能是中国最大的“家庭乐器博物馆”了!
参观博物馆是我之最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