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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体育课(1)

体育老师高放是一个无比热爱工作和荣誉的年轻人。比如说吧,他最讨厌学校用主课来冲他的体育课,如果哪一次文一涛或者李小丽要上公开课,一节不够,得两节课连着一块儿上,找他商量着借体育课,他准会横眉竖目地拒绝:“不借!”再说下去,他就憋出一句:“怎么不借英语课?”拿出耐心又跟他磨,他很勉强地答应了,接着就叮嘱:“哪天要给我补上啊。”好像少上一节课,他身上就少了一块肉。

别的副课老师就不这样,人家巴不得把课让出来,落个清闲。像音乐老师徐乐乐,她没了课可上,肯定就拎上小皮包偷偷溜出校门逛街了。

因为高老师的敬业,每回区里市里搞比赛,他带去的学生总能获奖。一间音体美办公室,四面白墙全被体育项目的奖状占得满满,他在无数奖状的包围中写教案,动手做器材,画各种运动曲线图,忙得像只工蜂。徐乐乐讽刺他说:“小学体育评不评特级教师啊?”高放就瞪起眼睛看她,像看着一只偶然混入蜂中的瓢虫,痛心疾首地说:“学校不重视音体美,我们不能自己看轻了自己。人不能没有志气。”弄得徐乐乐捂着嘴巴直想笑。

学生上他的课,男孩子欢呼,女孩子愁苦,因为女孩子都娇气,怕苦又怕累,动作做得扭扭捏捏稀稀拉拉,总是被他骂得头臭。

有一次女生练跳马,高放要求她们轮换俯下身,双手撑膝盖,做成一具被跳的“马”。太阳从来就是个娇小姐,没人跳的时候她双手撑膝姿态很漂亮,有人往她背上一按,她立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像只可怜的羊。一而再,再而三,也不知道太阳是故意不让人跳还是怎么的。高放火了,喝令她:“保持跳马姿态,一小时不准动!”太阳就只好双手撑膝,很别扭地弯腰站着。下课了,高放不让太阳走,自己也不走,两手抱着肩,钉子一样地钉在操场上。围观的学生很多,六年级到一年级的都有。太阳又累又羞,两条腿抖得像筛糠,眼泪珠儿叭嗒叭嗒地在地上砸出无数坑。连文一涛都闻讯赶过来了,要替太阳讨个饶。高放死活就是不松口,还摆出架势不让人往前靠。那次太阳的罪可是受够了,放学回家哭得晚饭都没有吃。太阳的妈妈心疼得冲到学校要跟高放拼命。当然校长把太阳妈妈拦住了。从此太阳有了体育课恐惧症,她看到高放腿就不由自主地抖。

高放喜欢单明明。单明明不娇气,肯拼命,学体育的孩子就要有这个劲。关键是单明明能够给高放带来荣誉。高放的办公室里,不就有单明明一千五百米跑的冠军奖状吗?偶尔高放骑车上班的路上碰上单明明,而这一天单明明算准了时间不会迟到,书包挂在屁股后面叭嗒叭嗒地走,高放就很生气,脚下一使劲,蹬车追上去,喝令单明明:“干吗慢吞吞地走?你是女孩子吗?给我跑!现在不跑什么时候跑?”单明明就把书包往高放车篓子里一扔,紧紧裤腰带,撒开脚丫子跑。高放骑车追着他一步不拉,必要的时候还用前车轮子顶他的屁股,催促他别懈劲,别偷懒。

单明明跟太阳不一样,他知道高放虐待他实际上就是喜欢他,所以他不恨高放。

但是单明明搞体育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爆发力不够。他有耐力,有拼劲,就是关键的一刻迸发不出去。比如跑步,他跑一百米二百米都跑不好,只能跑一千五。跑一千五的成绩也不算最佳,区里还能勉强拿奖,放到市里就不会有戏,因为他在最后五十米的冲刺很失败,一直都是一个人跑在前面的,到最后关头,人家的孩子呼地一提劲,出膛炮弹一样飞出去了,眨眼功夫撞了线,甩下他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第二第三。

高放心里很纳闷:怎么回事呢?不应该是这样的呀。单明明身高体瘦,双腿修长,肩、胯骨、膝盖、脚掌,哪儿哪儿都不错,是棵搞体育的好苗子啊,他怎么就偏偏少了关键时候的爆发力呢?

高放琢磨来琢磨去,得出一个结论:单明明的饮食营养不够。这个没娘疼爱的孩子,父亲又那么不负责任,饱一顿饥一顿,体内缺乏氨基酸蛋白质,你叫他怎么爆发得出来?他怎么有劲去爆发?高放想通了之后就开始行动,自己掏钱给单明明加营养。当然他不可能像马俊仁那样天天给学生炖老鳖,他没那么多钱,老鳖买回来也不会做。他每天中午骑车出校门,在路边的卤菜店里给单明明买一块烧牛肉。份量不太多,婴儿拳头那么大吧。然后他拎着小袋子回学校,把刚吃完一份最便宜饭菜的单明明喊出来,站在走廊边,看着他的学生三两口嚼完咽下肚。

高放一直认为牛肉是对运动员最有利的食物,西方运动员的体力那么好,就是吃牛肉吃的。

很长时间里,中午单明明在高放的殷殷注视下吃牛肉,成了学校里固定不变的一道风景,让很多嘴馋的男孩子们羡慕到死,也让校长感动到要流泪。

但是事情的结果并不都能尽如人意。单明明吃了半年的牛肉,再参加区少年运动会,居然连一千五百米的冠军都丢了,被本校一个叫小海的男孩子后来居上夺走了。高放这才意识到单明明的问题不是营养的问题,是先天身体结构的问题,他的肌肉结构不好,再努力也没有多少成效。

现在,一年一度的全市少年运动会又要举行了,高放用星期天时间带着单明明和小海在操场训练。他不打算放弃单明明,认为这孩子努力一下还是有拿名次的希望。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努力了,总能有结果;一旦放弃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杜小亚和周学好跟着单明明到学校来,一个拿矿泉水,一个抱衣服,忠心耿耿当他的啦啦队。

学校的操场小,而且面积和跑道都不规范,当初学校盖完教学楼,楼前只剩这么一块地,平整平整,弄点煤渣铺铺,勉强算个运动场,能上体育课。学校就这么个学校,经费就这么点经费,指望一切设施都达标,那是不可能。

单明明和小海站在操场的另一头做准备动作,踢腿,扭腰,扩胸,什么的。高放背着手在跑道上来回地走,丈量距离。每次搞训练,他都要力图在不规范的跑道上规范出比赛中的每一个程序,挺不容易。

杜小亚问周学好:“单明明拿过几个冠军?”

周学好结结巴巴答:“一……一……”“一”了半天没说出下一个字,他干脆不说了,伸出一根手指,在杜小亚面前晃了晃。

杜小亚很有把握地说:“他还会拿第二个。”

周学好回答:“我我我知道。”

九月份的太阳还是很晒,杜小亚脸颊上的皮肤泛出不正常的红,像嫩嫩的河虾被水煮熟的那种颜色。周学好很会照顾人,他把单明明脱下来的衬衫披到了杜小亚的头顶上,两个袖管绕脖颈一圈,松松打个结,弄得杜小亚像个中东过来的阿拉伯人。

“你你不要太着急啊。”他安慰着杜小亚。

杜小亚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着急啊?我知道他会拿冠军的,这一次拿不到,下一次也会拿。我一点儿都不急。”

周学好很开心,咧嘴嘻嘻地笑。他属于那种心地特别善良的孩子,自己对单明明好,就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对单明明好。所以他跟杜小亚因为单明明的关系也成了好朋友。

单明明和小海已经趴在起跑线上了,两个人都是长胳膊细腿,穿着深色的短裤背心,头昂着,肩膀耸着,手张开撑着地,一条腿蜷下,另一条腿弓起来,黑黝黝的两只大蚂蚱似的。高放站在他们旁边,铁哨子含在口中用劲一吹,右手跟着发力,在半空里狠狠一劈。两个孩子腾地窜出去,撒开脚丫子往前冲。高放猴子一样跳前跳后,一会儿跟着他们跑,一会儿穿过操场插到了另一边的跑道上,两只手挥来挥去吆喝不停,咬在齿间忘了吐出来的铁哨子就不断地发出瞿瞿的怪声。

第一圈,单明明略微落后。第二圈他赶上去了,和小海齐头并进。第三圈,他甚至超越了整整两步的距离。可是最后一圈的时候他怎么也使不上劲,他听到了杜小亚和周学好的尖叫,也听到高放责骂一样的呵斥,可是他就是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支笔直的箭,飕地一声刺向终点。

停下来之后,小海脸色发白地在一旁喘气,单明明却若无其事地站着发愣,仿佛自己也不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让小海冲到了前面。

高放呼哧呼哧地奔过来,劈头把单明明一通骂:“冲刺,冲刺,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最后五十米要拼足命地冲!你脑子怎么长的?天底下都没有你这么笨的人!”

杜小亚在旁边小声插了一句话:“他尽力了,你骂他不对。”

单明明跟着嘀咕:“我尽力了。”

高放的火气更足:“尽什么力?你看看人家跑成什么样子?你呢,大气儿都不带喘,你还说尽力?”

单明明说:“我气儿长,用不着喘。”

高放不容置疑地:“那就是你没有尽力。”

再说下去,大家都要陷进一个怪圈里面,谁都扯不清了。所以有片刻功夫,几个人都气呼呼地站着,嘴唇闭得像防守中的城门。

后来他们又跑了一次,单明明咬牙切齿要弄出点成绩让高放看看,可是结果依然如故。

高放脸色铁青,张嘴又要骂,想想忍住了。大家的心情就都有些沉重。小海虽然暂时地占了上风,倒也并不骄纵,喘完气儿后一样的愁眉苦脸。

高放的目光茫然地掠过操场,看着脚底下被羊群啃过一样的癞疤头草地,两条煤渣铺出来的不圆不方的跑道,叹口气,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原因:“跑道太不规范了,影响发挥啊。”

周学好赶快顺杆儿爬,给好朋友做解脱:“就就就是。”

杜小亚灵机一动,出了个主意:“北京路小学的跑道是塑胶铺的,肯定规范。我们去那儿试试?”

高放瞪他一眼:“你以为你是谁呀?人家学校肯让我们随便进?”

杜小亚说:“不是星期天嘛。”

周学好越结巴越爱插嘴:“我我我去过,看看看门的老头儿很凶。”

杜小亚的脸在单明明的衬衫里笑得很灿烂:“以前我在北京路上学的时候,传达室陈师傅跟我是好朋友,他最喜欢听我讲故事。我讲个故事缠住他,你们再进去,不就行了吗?”

高放沉吟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夺冠的诱惑,迟疑着问大家:“你们说呢?”

当然是去啦,这有什么可说的。于是一群人呼啦啦地坐公共汽车去了北京路。

陈师傅看见杜小亚真的很高兴,一边责怪杜小亚这么久没有来看他,一边还给他冲了一杯酸梅汤喝。杜小亚跟他说着话,顺势退到门口去,身体遮住他的视线,手别在背后使劲地对朋友们做手势,让他们赶快走。然后杜小亚听到身后有一些猫一样轻捷的声音,知道单明明他们肯定溜进大门,直奔操场了。

杜小亚大声说:“陈师傅,我今天给你讲一个最长的故事吧,而且好听得一塌糊涂啊。”

陈师傅不知是计,笑得嘴巴咧到耳根后:“好啊好啊,陈爷爷好久不听你讲故事,肚子里的故事虫都饿狠了。”

杜小亚开始给他讲《基度山恩仇记》。这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那个法国作家大仲马写成的书印了整整四大本。也亏了杜小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才能够把他看过的四本书讲得头头是道。

杜小亚说:“故事发生在一八一五年……”

陈师傅插嘴:“啊哟,够远的,还是在慈禧太后时候吧?”

杜小亚纠正他:“比慈禧太后还要早,是嘉庆皇帝的时候。”

陈师傅佩服地啧着嘴:“你看看你这小脑袋瓜儿,怎么长的!”

杜小亚笑一笑,接着说:“一八一五年的一天,有一条叫埃及王号的大轮船开进了法国马赛港。船上有一个年青人,他叫邓蒂斯……”

陈师傅又插话:“马赛我知道,法国的国歌就叫《马赛曲》。”

杜小亚不失时机地表示了他的惊讶:“陈师傅,你知道的事情比我妈还多!”

陈师傅笑得呵呵的,起身又给杜小亚冲一杯酸梅汤,说:“我年青的时候,学校里天天要学政治的,马克思啊,恩格斯啊,法国大革命啊,德国法西斯啊,一学小半天,屁股都坐得疼。我记得有一本书,开头就挺吓人,什么什么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啊呵呵……”

杜小亚赶快蹙起眉头想,没想出来陈师傅说的是哪本书。他想他下星期一定要去图书馆,把这本书找出来。他不愿意自己的知识中有空白。

就这样,七扯八缠,杜小亚才讲到法利亚长老给邓蒂斯留下了半片藏有宝藏的纸,然后口吐血沫痛苦死去时,一枚小纸团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脚跟旁。杜小亚知道单明明他们已经完事了,慌忙站起来说:“不早了不早了,我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