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老太侧过耳朵,“啊”了一声,大概“家教”这个词儿对她挺陌生吧。但是单明明没兴趣跟她重复第二遍了,发财闻声早已经磨磨蹭蹭凑过来了。它可能还记着早晨的那回事,离单明明还有三四步的距离就再也不肯往前走,一边用劲摇着尾巴,一边不无委屈地用眼睛抱怨单明明,嘴里发出“嗯嗯”的呜咽声。单明明简单地朝它一招手,它“嗷”地一声轻呼,立刻撒腿扑上来,亲亲热热抱住单明明就开舔,一天中的不快瞬间丢到了脑后。
杜小亚从屋里迎了出来,先跟聋老太打招呼,然后笑眯眯地看着发财跟单明明缠绵成了一团。奇怪的是发财一点儿都不想碰杜小亚,仅仅是很有礼貌地对他摇了摇尾巴。这跟发财对待以前所有房客的态度都不同。单明明感觉到惊讶。杜小亚淡然地解释说:“我身上有药味,它不喜欢闻。”
单明明这才想起来,杜小亚身边那股苦涩的草香和木屑香,原来是中药味。原来他家里是开中药铺的。这多好!发财不至于成天口水巴嗒地缠着杜小亚一家了,杜小亚可以在聋老太家住得无限长久了。
杜小亚拉着单明明的手,把他往屋里领。单明明有点不习惯这样被人拉着,挺害羞,不住地回头看发财,怕它笑话。
杜小亚进屋之后说:“你闭上眼睛,我给你摸一样好东西。”
单明明听话地闭上眼睛。很奇怪啊,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性子的男孩,居然就心甘情愿地成了杜小亚指挥棒下的人,杜小亚说一句什么,他乖乖地就服从了!
单明明在黑暗中听到有东西发出“咕”地一声响,然后杜小亚把他的手轻轻抓住,抬起,放在一个软绵绵的物体上。单明明心里猛地一惊,因为手心触摸到了一片鲜活的温热,从指尖和手心的血管迅速升上去,暖融融直抵心口的那种热。他的手移动了一下,感觉在那团温热之上还有软软的绒毛,绸缎一样地滑溜,棉花一样地轻盈。再摸下去,温热的物体蠕动起来,有尖细柔软的指甲在他手心里轻轻一搔,痒得令他忍不住要笑。
他一下子睁开眼睛,说一声:“是鸽子!”
是一只浅蓝色的、头顶有一撮纯白羽毛的鸽子。浅浅的蓝,跟杜小亚的眼睛差不多一个颜色,圆圆的一撮白毛像戴着一顶俏皮的帽子。脖颈处的羽毛尖细光亮,涂着薄薄的油脂一样。眼皮染着一圈红,仿佛浅酌之后醉意朦胧不胜酒力。而眼仁的颜色是褐黄的,眼神带着明白无误的善良,几乎就有那么一点悲天悯人的意思。
杜小亚小心地把鸽子放进一只竹编的鸟笼。那鸟笼应该是养麻雀的,鸽子住进去就觉得有点小,转身的时候要小心翼翼,翅膀也没法任意地伸展。
单明明指点他:“其实你不用拿笼子养,鸽子会认家的,它飞出去还能够飞回来。”
杜小亚把鸟笼贴在脸上,带着一点疼爱地说:“可是,它不是一只会认路的信鸽啊,它是肉鸽,我妈妈买回来给我炖汤喝的。我舍不得让妈妈杀了它。”
单明明大吃一惊地问:“为什么要吃鸽子呢?”
杜小亚带点悲伤地笑着:“因为我有病。”
单明明说:“有病就要吃鸽子啊?”
杜小亚说:“我生的是白血病。”
单明明愣愣地看着他。他不知道白血病到底是什么样的病,杜小亚的神态里为什么要有这种悲伤。
杜小亚把鸟笼放到桌上,两只手在胸前合起来,绞来绞去。“我快要死了。”他说,“也许在今年,也许能活到明年。我妈妈不肯说,但是我知道。”
单明明紧张得一动不动,心里怦怦地跳着,擂鼓一样。他从来就觉得死亡是大人的事,离他还很遥远,可是现在杜小亚居然毫不遮掩地对他说出这两个字!
杜小亚很平静地望着他:“别告诉班上同学,行吗?我只想让你一个人知道。”
单明明差点儿要想哭,如果他哭得出来的话。他点头点得很吃力。
杜小亚笑起来,再次把他的手放在单明明手心里:“来吧,上楼吧,我们先做作业,然后我给你看书。我有很多书。”
这天的作业单明明做得格外用心。他自己都奇怪怎么能写出这么规整好看的字。真是他写的吗?跟杜小亚清秀细巧的字比起来,一点儿都不差啊,甚至还要朴实方正得多。做算术题的时候,他也是丝毫不敢马虎,有一道四位数的乘法,他前前后后打了四次草稿。期终考试都没有这样在意过。还有一道应用题,他做不出,愣在那儿咬铅笔头的时候,杜小亚发现了,就轻轻提示了他,用那种很简洁的语言,像早晨在讲台边一样。也怪,单明明好像一下子变得比左凡兵还要聪明,他心领神会,点到即通,心里边呀呀地敞开了一道门,阳光照进去了,变得通明和透澈了。
杜小亚笑笑地看着他说:“单明明,你其实很聪明的。”
单明明心里想,他不是聪明,他是认真了,他跟杜小亚坐在一起,觉得有责任让杜小亚开心,让他的朋友为他而自豪。杜小亚的眼神,他脸上的笑,他轻轻放在单明明掌心里的手,都让单明明心里生长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愫,那实在是一种爱,友爱,关爱,和怜爱。
然后他们就一声不响地坐在地板上看了很久的书。单明明不是一个爱看书的人,从前奶奶老说他是猴子屁股坐不住的。但是因为杜小亚,他居然把一本关于北极探险的书看进去了。他又想起了关于长大后开出租车还是开飞机的问题,如果开出租,一辈子都不可能离开他生长的城市,可是如果开飞机呢?他就能够把飞机开到北极啊!在冰天雪地里,在北极熊惊奇的目光注视下,他可以成为一个征服北极的英雄啊。
他把他突然冒出来的念头提出来跟杜小亚讨论。杜小亚手托着下巴想了半天,说:“只要你想做,你就能做到。到那一天,你肯不肯带上我?”
单明明说:“我让你坐在我旁边,帮我看地图。再带一根长竹竿,把北极熊吆喝开,别让飞机降下来的时候伤了它们。”
杜小亚先是笑得很明媚,片刻之后又变得阴郁而忧伤,说:“不可能了,那时候我已经死了。”
单明明脱口冒出一句话:“死了我也会带上你。”
杜小亚也高兴起来:“那我就变成一个小天使,落在你的肩膀上,你到哪儿,我跟着到哪儿。如果我太小,抓不住长竹竿,我会钻到北极熊耳朵里,大声喊口令,让它躲开你。”
单明明鼻子有点发酸,没有说话,只是伸手在杜小亚的手腕上用劲一捏,表示他们之间的相通和默契。
聋老太家的厨房里飘出米粥香味的时候,单明明告辞回家。他在院子里碰到了杜小亚的妈妈,一个三十五六岁、跟杜小亚同样白皙而单薄的女人。那天她穿的是一身白色连衣裙,背着一只草编的包,脖颈上有一条极细极细的白金项链,身上也隐隐地散发出青草和木屑的苦涩味。单明明心里还想,他们一家都那么喜欢穿白色衣服啊。
后来单明明知道了杜小亚的妈妈是剧团的化妆师,她可以把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化妆成八十岁的老奶奶,也可以把四十岁的叔叔化妆成十四岁的男孩。她还会做出国王的王冠,公主的金色舞鞋,魔鬼的吓人面具,和双腿变成尾巴的美人鱼。总之,她有一双与众不同的灵巧的手,能够点石成金,能够让生活中的一切变得美妙而神奇。可惜,她永远没有办法改变杜小亚的命运,造就他一个健康的身体。所以她的脸上总是忧郁,眉头轻蹙着,眼睛里有薄薄的一层雾,对面走过来的时候,目光迎着你,好像老远就把你认出来了,要跟你开口说话了,到擦身而过的刹那间你才发现,她其实什么也没看见。
单明明还知道了杜小亚爸爸的事。杜小亚爸爸原先是一家大公司的财务科长,为了筹钱给杜小亚治病,挪用公司的资金炒股。哪料到资金刚入市,碰上股市崩盘,血本无归,挪出来的钱还不进去,检察院就把他抓了,判了八年刑。杜小亚妈妈是个极爱面子的人,也怕杜小亚在同学面前难抬头,丈夫一入狱,她赶紧带着儿子搬了家。新地方住上半年一年,风声总有走露的时候,杜小亚妈妈二话不说再搬走。就这么三搬两搬,从前他们家住的是高楼,后来搬到了拆迁户的小区,最后租了聋老太的这两间带阁楼的平房。杜小亚从市区最好的北京路小学,一路降到了老城边上单明明就读的长虹小学。只是杜小亚的学习一直优秀,生命成长的细胞无法正常分裂,转而变成了智慧,在他幽暗的世界里打出一星光亮。
关于杜小亚的爸爸,单明明是从杜小亚嘴里知道一切的。杜小亚讲完了之后问他:“如果我爸爸出狱,你会喊他一声叔叔吗?你会原谅他吗?”
单明明张口结舌,实在不知道这个问题应该怎么答。他觉得杜小亚给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多太复杂的东西,是他从前没有想过也不可能想到的东西。
杜小亚幽幽地叹一口气,转而叮嘱他:“你一定不能说出去。要是同学知道了,妈妈又要带我搬家了。”
单明明回答说:“我永远都不会让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