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越来越觉得我和母亲离多聚少了。
我越来越迫切地希望和母亲多坐一会儿,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母亲面前,听她絮絮叨叨地诉说,一言不发或者微微笑着轻轻应她几声。
院子外边的杨树已经很粗了,枝枝叶叶密麻麻地绿着,遮蔽了整个院落。阳光从叶子稀有的空间里洒下来,给干干净净的院子涂上几笔写意画。在这幅静谧的图画里,我坐在低矮的木凳上,听同样坐在矮凳上的母亲天马行空地诉说。
老屋已经名存实亡。那年的暴雨把父母亲手盖的三间老屋下垮了。彼时,我已经在县城有了自己的房子和生意,并没有打算在老家盖房。在收拾了破墙烂椽残瓦后,父母把房基和院坝开垦成一片园子。春天种葱,秋天种萝卜,在园子的周围地界有豆角和向日葵不时高高的站在那儿。
老屋的地势低,住在后边的邻居就把扫了院子的垃圾推下来,繁密的爬山虎也汹涌地疯长。我们和邻居的地界——一条阴沟就被填满了。年轻的时候,总是父亲在清明节后,用镢头把带树根的土,有玻璃和瓦片的土,甚至烂袜子烂裤片的土一点点挖出,再用铁锨很艰难的铲起来,装进两个柳条编的笼里,一担一担挑着送到老屋门前的院坝底下。后来,我成家了,接过父亲的镢头和扁担,顽强地固守着祖上留下的地界。
现在,老屋已不复存,而地界仍然在固守。母亲说,每年清明过后,她都要催近八十高龄的父亲去“出阳壕”——就是把阴沟里一年的垃圾清理干净。父亲因为上了年纪,力气是大不如从前。母亲就说,我和你一起去吧。比父亲年轻不了几岁的母亲用镢头挖两下就要直起腰来歇一阵。父亲说,还是我来吧。
我在母亲的叙述里,能想象出母亲是怎样一镢一镢地挖那些丝断麻不断的垃圾,怎样一掀一掀把那些红的绿的塑料袋、玻璃渣、包装带、破布的垃圾装进已经破旧的箩筐;父亲又是怎样一步三摇的挑着装了垃圾的箩筐走在老屋的院坝里……
我说,妈,明年就别“出阳壕”了。你和我爸年纪都大了。
母亲叹口气,说,你们都忙,又总是没事就不回家。“阳壕”不出,一年就堆满了,二年人家就骑到我们头上了。再过几年你连地界都找不到了。
我说,妈,我们在县城有房,也不打算回家盖房了。争那些地界干啥啊?
母亲说,这不对。他的就是他的,我的就是我的。我不占他的便宜,他也不能占我的便宜。
我父母住在大哥的房子。大哥人不在了。大嫂虽然没改嫁,可在县城有大哥在世时买的房子,平常很少回家。我大哥在世时,左邻右舍都让着他,现在他不在了,人家就在地界上做一些手脚。我父亲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镢一掀也改变不了啥,能把我们的房子刨去吗?我母亲不。我母亲说,我还在,我还能看见,我就不会让他们占一点便宜。我的就是我的,他的就是他的。
我母亲就一个人拿了镢头,拿了铁锨,用一根尼龙绳从东头拉到西头,一镢下去,一掀铲出,端溜溜一条沟就出来了。左邻右舍男人女人出来看了,恨的牙痒痒,看见我母亲绷紧的尼龙绳,嘴上一句话也说不出。
有个后生低声说,看你还能活几年?
我母亲很背的耳朵就听到了。我母亲说,只要我活着,我的就是我的,谁也拿不去。
那人就噤了声。
我听着母亲的诉说,心里就热热的。不管我们长到多大,不管我们是怎样的觉得母亲的做法有些小题大做,可母亲是实实在在地保护着我们,捍卫着我们利益。
老屋的废墟前,有我当年盖的三间厦屋。一直没人住。春节,父亲在门上贴上大红的对联;元宵节夜,母亲在房子周围点亮红红的蜡烛;清明过后,父母又会拖着孱弱的身子去挖地界。
父母用他们孱弱的身体和顽强的行动捍卫着我们的利益。
从小到大,父母就是一把永远撑开来的伞,我们都是他伞下永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