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舌尖上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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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江浦的吃

上世纪七十年代,父母作为农学院的教师,从南京城里下派到长江对岸的江浦农场。我和弟弟,也就转入农场的子弟小学。一家四口,相依为命地度过了一段清贫然而其乐融融的时光。至今想起,仍觉得那是一生中含金量极高的记忆。像童话或田园诗一样单纯、自足且不可复得。

既然说到一家四口,所谓的生活,必然是从四张嘴开始的。饮食所带来的回味,构成记忆中的记忆。我就说说江浦的吃吧。

农场有集体食堂。墙上挂一块黑板,用粉笔潦草地写着当天的菜单。经常有错别字,譬如把“肉丝炒韭菜”写成“肉丝炒九菜”,“香椿炒鸡蛋”写成“乡村炒鸡蛋”,诸如此类。我虽然才读四年级,也看得出来,总想踮起脚替他们改一改。好在字虽然写错,菜却炒得不错。大锅菜,喷香。我们家总是排队从窗口打两菜一汤,装在大小不一的搪瓷碗里,端回宿舍吃。就着馒头或糙米饭。每顿都吃得很干净。

吃中饭的时候,总要打开半导体,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长篇小说联播节目。《万山红遍》、《新来的小石柱》、《夜幕下的哈尔滨》之类。这是最好的调味品。饭快吃完时,半小时的节目挺吊人胃口地中止了,“且吃下回分解”。于是盼望着第二天早点到来。晚饭的钟点,可以听到重播。

日子就这么一环套一环地飞快流逝。虽然朴素,却并不觉得乏味。

农场有养鸡场、猪圈、鱼塘,还有果园、稻田、菜地。食物充足。甚至比城里吃到的还要新鲜。大食堂的那一道道家常菜,别有风味。我最爱吃的炒三丁,系将肉丁、土豆丁、黄瓜丁一起大锅烹炒,浓稠的汁液拌进米饭里,绝对让人吃得碗底朝天。每逢节假日,大师傅更想显显身手,做粉蒸肉、狮子头、糖醋排骨、熘肥肠、火爆腰花,等等。小黑板写得满满的。我一边咽口水一边“思想斗争”,不知该挑选哪几道为好。

后来我们家逐渐熟悉了环境,吃食堂之余,也想开开小灶。用煤油炉,下点挂面,拌在调好猪油、酱油的海碗里,洒一撮葱花。嘿,味道不比餐馆里卖的阳春面差。尤其寒冷的冬夜,能吃上这样的夜宵,全身心都暖洋洋的。

父母的手艺,在这只煤油炉上越练越棒。蒸蛋饺、炒年糕、炖肉汤,花样越来越多。他们是教师,原本手上总端着课本,现在也捧起菜谱来看了。做菜跟做化学实验一样认真。大年夜,我们家做了满满一桌菜,很有成就感。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弟弟醒来,爬起床就去抓碗里的蛋饺吃。父母发现蛋饺少了,赶忙训斥我们:这还是半成品呢,要在汤里烩了才能吃!这种蛋饺,系用搅拌好的蛋清蛋黄在锅里摊成蛋成,中间包上肉馅,仿佛水饺的。做蔬菜汤或杂烩汤时,加上几只半生不熟的蛋饺,待其煮透后取食,鲜美无比。可我和弟弟馋得已等不及了。

妈妈尤其擅长用面筋烧肉,或千张果烧肉。千张果,其实是将豆腐皮打成结,跟肉一块红烧,非常有嚼头。属于南京特色菜,别处较难吃到。这是妈妈从外婆那儿学来的。

爸爸则偏爱拿当地的野味做试验品。他经常去邻近的村落买一只在山上放养的柴鸡,或村民捕获的野兔。有时还到河边,跟钓鱼爱好者讨价还价,买他们新钓上来的草鱼或鲫鱼。到了后来,村里孩子见到他就推销现捉的黄鳝、泥鳅,他也照单全收。回来还直说好便宜。毕竟,他是拿着教授的工资。在农村自然像大款一样阔气。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江浦有山有水,够我们靠的,够我们吃的。

有一天,有一位猎人敲门,问要不要野鸭,说着从背篓里拎出血淋淋的一只。江浦一带多湖泊,我们常见到野鸭飞,却未想过能吃到嘴,父亲愣了一下,还是掏钱买下了。忙了一下午,拔毛、清洗、切块、红烧,特意从供销社买来各种调料。揭开锅吃时,却遇到一个问题:野鸭是猎人用喷砂枪打下的,肉里面有洗不净的砂粒,一不小心就会咬到,咯得牙齿生疼……最后,只好放弃。

这是爸爸在江浦做得最兴奋的一顿饭,也是最失败的一顿饭。

它相当于我们全家在江浦的荒天野地间的一次精神会餐。

卫岗的牛奶

我小时候住在南京中山门外的卫岗。卫岗的牛奶在全市很有名的。这儿有一家牛奶厂,后来又改叫乳业公司。我每天路过,隔着低矮的围墙,看见青草如茵的山坡,散布着一群群黑白相间的奶牛,颇像谁在蓝天白云下下围棋似的。一张混乱却又体现出神秘的秩序的棋盘。草香味、奶腥味、牛粪味扑面而来。让浏览这幕充满田园情调的风景的过客难免有点“晕”。我没去过内蒙古,却能够充分想像出草原的盛况。因为家门口有一块缩微版的草原。

远处一排排简单搭建的牛舍,有穿胶靴、拎铁桶的工人出入。估计他们是去挤奶的。附近还有一片厂房,给新挤出的牛奶消毒、包装的。卫岗的牛奶,从流水线上走了一趟,就被盛进可爱的奶瓶里,运往南京的万户千家。牛奶厂好像还生产奶粉等副产品。尤其一种奶油冰棒,夏天很受欢迎。夏天的南京是个大火炉,街头巷尾都有老大妈用快板一样的木块,有节奏地敲打用棉被覆盖的装冷饮的木箱,模仿老电影里的台词叫块:“冰棒马头版!冰棒马头版!”

我在卫岗,与奶牛做邻居,也就更能理解课本里刚学到的鲁迅的话:“吃的是草,流的是奶。”奶牛在人类眼中,无疑是正面形象,如劳动模范。

卫岗的奶牛,在解放前曾经是“御用”的。明孝陵与卫岗之间,梅花山麓,有原中华民国党统官邸,俗称美龄宫。宋美龄住那儿时,令人从美国进口数十头奶牛,饲养在卫岗。这样她不仅每天都能喝上新鲜的牛奶,还能痛痛快快地洗牛奶浴。难怪她的容颜与皮肤保养得那么好呢,原来天天用牛奶洗澡,简直比唐朝在华清池泡温泉的杨贵妃还胜一筹。也算一种奢侈的美容“偏方”吧。

而在那个时代,中国的大多数老百姓,根本喝不起牛奶。甚至还停留在半饥饿的状态。

南京人都知道宋美龄用牛奶洗澡的典故,也都知道蒋夫人的私人牧场即卫岗牛奶厂的前身。他们一边谈论这前朝的红颜遗事,一边直咂嘴:啧啧,宋美龄每天都要消耗满满一浴缸的牛奶啊--还不包括她和******饮用的。我在旁边听到,总要联想起政治课上老师所揭露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丑恶:资本家宁愿把牛奶倒进大海里,也不愿施舍给穷人喝。

宋美龄洗浴过的牛奶,是否也通过下水道,流进秦淮河里,抑或扬子江里?参观美龄宫,我最想寻找的,还是那豪华的浴缸。它已经干涸了半个世纪。

一朵鲜花,插在了牛奶里(而不是牛粪上)。宋美龄好福气哟。她这一辈子消耗的牛奶,恐怕可以汇聚成一个西湖了。至少,是一个瘦西湖。

前一段时间,媒体报道宋美龄在大洋彼岸逝世。她晚年孤独地侨居美国,是否怀念南京的旧宫,以及卫岗的牛奶?唉,美人也会老的。

卫岗的牛奶,因为宋美龄的缘故,在我想像中,总有一股香艳的气息。正如人们觉得秦淮河水,散发出六朝的脂粉味。

我父母是南京农业大学的教师。农业大学与卫岗牛奶厂仅一墙之隔。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也是喝卫岗的牛奶长大的。父母年轻时曾留学前苏联,习惯了牛奶面包的西式早餐。他们挺舍得花钱订牛奶,每天早晨都有送奶工准时将两瓶鲜奶搁在我家窗台上。后来,喝牛奶的人越来越多了,或者说,牛奶越来越大众化了,学校建起了送奶站,订户每月发一张日历牌般的卡片,取一次奶画一个勾。奶瓶子叮当响。

直到我十八岁孤身去外地闯荡,才远离了卫岗的牛奶。这是我人生的另一重意义上的“断奶期”。

一晃,又是整整十八年了。我变得越来越沧桑了。回想在故乡成长的经历,恍惚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再回南京,发现美龄宫还是旧模样,而卫岗牛奶厂,已拆迁了。老地方,竖起了一排排的商品房。牧牛的草场,彻底消失了。楼群间的绿地,只有巴掌大。我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为了找自己的影子。可现实却把它藏起来了。

秦淮小吃

2005年4月26日,连战率中国国民党大陆访问团抵达南京,当天晚上在金陵饭店钟山厅吃的大菜,计有生敲海参、灌卤鱼圆、火鸭蒸饺、菊叶百合等等。第二天晚上,就微服私访,直奔夫子庙状元楼品尝秦淮小吃了。选择的是该酒店最具中国特色的及第厅,点了数十道南京民间小吃:蟹粉小笼包、芦蒿炒咸肉丝、鸭血粉丝汤、七家湾牛肉锅贴、五香豆、鲜肉小馄饨、炸臭豆腐干、蜜汁桂花藕、状元八宝粥,雨花汤团,大煮干丝,慈姑烧肉、什锦菜包、千层糕、萝卜丝酥饼、元宝虾、玉板菊叶,诸如此类。饭后果盘,撤去台湾常见的热带水果,换上本地特产的荸荠,一切,都为了尝尝鲜。

我估计这是台湾客人在南京期间印象最深刻的一顿饭了:依靠着窗外秦淮河的桨声灯影,一边聆听缠绵悱恻的江南丝竹,一边用舌头的味蕾淋漓尽致地感受正宗的老南京的滋味。他们来对了!秦淮小吃,不会让人失望。小吃,比大菜还要富有纪念意义。如果与秦淮小吃擦肩而过,那不等于白来一趟嘛。

酒足饭饱,连战一行乘兴游览文德桥、乌衣巷、李香君故居,还搭乘一段河上的画舫。我一向觉得,参观这些名胜古迹,尤其是月夜泛舟,最好在品尝秦淮小吃之后。相当于俗话所说的“原汤化原食”。味觉的盛宴,和视觉的盛宴,会相互产生“化学反应”,带给你更多的感动与领悟。无形中,筵席已延伸到餐厅之外、画面之外。美食与美景,同样令人陶醉。又彼此成为各自的调料。

秦淮河畔的状元楼,起这么好听的名字,肯定受了对岸的夫子庙及明清江南贡院的启发。状元楼是五星级涉外商务型酒店,秦淮小吃,也该相应地评为五星级吧?我想不起还有哪个地方的小吃,能比秦淮小吃更为儒雅、更为艳丽。距状元楼不远,有一座媚香楼,《桃花扇》女主人公李香君的故居。明清时,这一带布满莺歌燕舞的勾栏瓦舍。秦淮八艳,可是出了名的。青楼女子与文人骚客,除了切磋琴棋书画之外,总要从窗口叫几道秦淮小吃下酒的。更别提从河上驶过的灯火通明的花舫了,有弦乐、有歌声、有如花的笑靥,也缺不了一壶热酒和几碟冷盘。秦淮小吃,不仅是那些渴望金榜题名的秀才赶考时的“快餐”,还饱受色艺双绝的金陵佳丽们的青睐--仿佛特意为她们的锦心绣口准备的。秦淮河,如果只有桨声、只有灯影,而没有这些民间情调的小吃,会让人觉得缺了点什么。

秦淮小吃的历史,其实更为久远,可以倒溯到“朱雀桥头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的时代。伴随旧时王谢堂前燕,一起飞入寻常百姓家的,还有种种美味佳肴的烹饪方法。六朝时期,秦淮河沿岸设置了许多水榭酒楼。登楼、望远、喝茶、吃点心,是十足的雅事。也开创了一种传统。到了近代,外来客常崇敬地说:在南京,连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我关心的则是:秦淮小吃的二百多个花色品种里,究竟有哪些从六朝时流传下来的?有哪些得到过古人的呵护与玩味?

我从层出不穷的秦淮小吃,咀嚼出六朝的烟水气,明清的脂粉香,咀嚼出桨声灯影,乃至吴侬软语。不管在哪个地方,吃小吃,都是在寻根呀。

2001年金秋,世界华商大会在南京举行,组委会宴请五千名华商同时享用秦淮小吃套餐,使秦淮小吃在全球华人圈中大出风头。以前谈论满汉全席,总要提及康熙、乾隆在宫廷里举办的“千臾宴”。想不到小吃也能张罗成盛宴,张罗成民间色彩的“满汉全席”,而且款待的人数翻了好几倍。简直是在集体寻根。寻那个隐蔽在往事、风俗、血缘、母语里的根。没有根,哪来枝条、叶子,再豪华的花朵,也不过是空中的楼阁。

包括连战所率的国民党大陆访问团,在状元楼品尝秦淮小吃,不也正是一种寻根的仪式吗?报纸上说:“南京对国民党而言,还是一个特殊的历史象征。这里曾是中华民国的另一个首都。”秦淮小吃,除了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还多了一种乡愁的味道。周作人觉得在北京吃不到包涵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是一个很大的缺陷。南京是圆满的,它那一系列“包涵历史的精炼的或颓废的点心”,并没有因为战乱、灾祸乃至时光的消磨而失传。这座城市非凡的记忆力得到了证明。

这段时间,我恰巧回南京老家探亲,看到晚报上一条举重若轻的标题新闻:《连战将品尝鸭血粉丝汤》,下注“状元楼精选二十道秦淮小吃”。这条短消息,比任何长篇大论更有说服力。小小的一碗鸭血粉丝汤,丝丝缕缕,如泣如诉,如急管如繁弦,轻而易举地把历尽沧桑的两个政党联系起来,把隔绝了半个世纪的海峡两岸联系起来。它是在穿针走线啊,编织着什么,缝补着什么。鸭血粉丝汤,是秦淮小吃的一大金字招牌,也是南京富有人情味的象征。血浓于水。粉丝短,情丝长。

夫子庙一带,除状元楼外,还有晚晴楼、老正兴、魁芳阁、秦淮人家等等,以小吃而闻名。尤其魁芳阁,是百年老店,建筑形式颇具古典特色。坐在最高一层,推窗四顾,既可呼吸闹市的人间烟火,又能饱览秦淮的十里烟波,既入世又出世,让我怀疑自己究竟是今人还是古人?明明今人的装扮,偏偏又滋生出古人的情怀,哦,月笼寒水烟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说的不就是这里吗?说的不就是今夜吗?写诗的杜牧,请等等我。容迟到的晚辈敬你一杯。秦淮河,适合夜游。秦淮小吃,适合作夜宵。华灯高照,以盘碟为船,以筷子为桨,划呀划呀,时间如流水……半梦半醒之间,半真半假之间,桨声响起来了,你如愿以偿地回到秦淮河的源头。小吃的珍贵就在于一个小字。要是能小中见大,它就更珍贵了。秦淮小吃,不是“小儿科”,反而能体现出历史的大手笔。

在夫子庙吃秦淮小吃,通常用小碟子小碗,盛着小巧玲珑的点心。像小人国的食堂。但花色品种繁多,胃口好的人能连吃数十道而不罢手,俨然在检阅三军仪仗队。若干年前,文德桥西南侧,有家好像叫得月台的小吃店,我在那儿招待一位燕赵大地来的女孩,她把络绎不绝端上来的各色食物当成玩具来欣赏,拿出傻瓜相机一一拍照,说是可以编一册影集。她吃完最后一道(可能是鲜肉小馄饨),笑吟吟地评价:秦淮小吃,不仅真好吃,而且真好吃。我当时想,能以玩的心态来吃,才是美食家的最高境界。若从这个角度来理解,秦淮小吃,相当于一种新鲜的“古玩”。在南京,桃花扇一类的古玩,已流失得无影无踪,我们不妨好好欣赏李香君的时代就存在的秦淮小吃,哪怕它们是一些美丽的赝品。明月清风,桨声灯影,共同为秦淮小吃提供佐证。

天目湖砂锅鱼头

自秦朝即建县制的古城溧阳,地处苏浙皖三省交界,秦有鸡鸣三省之称。脍炙人口的唐诗《游子吟》诞生于此:“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当时孟郊在溧阳任职。溧阳原本有一个叫沙河的水库,为了开发旅游,易名为天目湖。天目湖一炮打响,纯粹因为盛产胖头鲢。远近省市的客人到溧阳来,就为了品尝特产天目湖砂锅鱼头。每逢周末,水库边停满了各地牌照的汽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