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舌尖上的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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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发明这道菜的厨师,是谁?他挺会配料的。海参的价值除了营养之外,还体现在柔韧皆备的口感上,简直无法用语言来详加描述。吃的就是这一口!它固然是好东西,但本色并无味,需要靠汤料或配菜的感染,来获得某种滋味。可以据此演绎;肉感的海参,其实是没有灵魂的,必须借助别人的灵感才能生动。譬如这次,喷香的猪肉馅就带给它灵感,使它充实而凝重。它不再是一般单薄的空船,而装满了美味的货物,船本身也就成了信心十足的意象。这道菜名叫“一帆风顺”,象征着风调雨顺、一切平安,既是一种祝愿,又能唤起食客的想像,这与其形象及产地都是吻合的……在我眼中,它更像是来自遥远海洋的“东坡肉”了,如果海底也有一位爱吃肉的东坡先生的话。

做海参菜,调味很重要,要让调制好的味道渗透到海参的每一个“细胞”里。应该蒸(或煨或烧)到熟透为止。否则嚼海参,就跟嚼一块已失去糖分的香口胶似的,没多大意思的。

配料里的山药,也是好东西。从它的名称可以看出,既有食用价值,又有药用价值。在中医眼里,山药属于补气药,具有健脾、补肺、固肾、益精之功,还可治疗糖尿病。由于山药性温味甘,在中国人的餐桌上也很受欢迎,被誉为色、香、味三绝的补益佳品。在这道“一帆风顺”特色菜里,因为有了山药,猪肉馅显得肥而不腻,而海参也沾染上陆地植物的那种清香,也就等于有了灵魂。荤与素的搭配,灵与肉的结合,达到天衣无缝的程度。海参是船,猪肉馅是帆,而山药的香气,则是吹在船帆上的不绝如缕的清风。

现在,这艘远道而来、气宇轩昂的帆船,就要在我的嘴唇上靠岸。放心吧,哥们愿意做你的避风港。

长年菜

闽南一带,将去蒂洗净的芥菜整棵整棵地烹炒(也可加同汤小火煮熟),并不切成小段。搁在瓷盘里,绿茵茵的,仍保持着苗条优美的体形,犹如不施粉黛的村姑,别有一番滋味。谓之长年菜,寄托着长寿延年的意思。逢年过节,或过生日时,总喜欢选用这道名称吉祥,意味深长的蔬菜,因为它本身就跟象形文字似的,洋溢着绿色的诗意和蓬勃的生机。

在其他一些地方,譬如我的故乡南京,对芥菜一类(还包括茼蒿、青菜秧、油菜),也偏爱保持其原形,乃至原色原味。并不愿做过多加工,甚至连“刀工”都很吝啬,生怕切得过于细碎,会破坏其形象上的美感。

李渔曾在南京修筑芥子园,留下《芥子园画谱》等着作。芥菜与南京还是有点缘分的。当地有一部旧书叫《续冶城蔬谱》,收录了“芥”的条目:“亦名春不老,多辛辣。既腌作俎,暮春柘瓮,香碧清腴,而以色微黄,味略酸,尤为风隽。或用以煮羹,先宜滤去辛性,亦不亚秋末晚松。“南京人陶醉的只是芥菜的色泽与况味,给它起了个外号:“春不老”,象征青春常在。福建人更厉害,直接将其科作长年菜,希望人生四季都能风调雨顺、绵延不绝。芥菜的色、香、味、形,皆很完美,当得起这向永恒看齐的浪漫名称。

由长年菜,我联想到长寿面。中国人过生日讲究吃面条,面条何以寓示着长命百岁?跟其形状肯定不无联系。面条丝丝缕缕,绵长隽永,用以暗指人的生命的完整过程,也很恰当。中国人自古即渴望并追求永恒的,苏东坡说得最好:“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人正因为深深体会到时间与空间的限制,才祈求超越。渴望永恒,其实是热爱生命的一种表示。中国人因其特有的生死观,而通过种种形式来寄托这一愿望,包括饮食。他们总能根据各种菜肴的品性、造型,起一个吉利的名字,这方面确实有八卦先生一样充沛的想像力。由这一系列悦目且悦心的菜名可以看出,中国人的心态,绝对属于乐观主义者,兼理想主义者。他们很乐观地把对生命、美、情感乃至自然的种种理想,带到饮食领域,进而使抽象的东西形象化了,又使形而下的食物增添了形而上的内容。

这其实是最传神的一笔,是在画龙点睛,赋予了物质以精神。所以,中国人的餐桌是露天的教堂,中国人的每一道筵席,都像在祈祷。或者用鲁迅一篇小说的标题来形容,更为准确:《祝福》。中国人吃饭的时候,都在自我祝福,或彼此祝福。许多菜名,以及许多饮食习俗,都寄托着美好的愿望,这可不是说着玩的,而且发自内心的善意。中国人,借此抒发情感,或互相交流情感。中国菜,很抒情的。古典的厨师,一定是诗人,每发明一道菜,都需要超越性的灵感。

吃豆芽像吃利息

豆芽真正是小巧玲珑,跟个逗号似的。在动物中,跟它体形相似的有蝌蚪。所以,豆芽堪称植物中的小蝌蚪。

豆芽有点“小儿科”,却算一道菜。若干年前,我们常把同伴中身材瘦且弱者,称作豆芽菜。照这么说,林黛玉该算作大观园里的“豆芽菜”。肌肤娇嫩,似乎一掐就能掐出水来(难怪豆芽在清代又叫掐菜)。而且长着盈盈一握的细腰。林黛玉的先驱,可能是好细腰的楚王所宠爱的赵飞燕。据说赵姑娘能作“掌上舞”,为防被风吹走,还须腰系一根红绳,拴在伸手作舞台的大力士的拇指上。跟放风筝似的。

环肥燕瘦。如果说温泉水滑洗凝脂的杨玉环(乃至《红楼梦》里的薛宝钗),属于一道荤菜,赵飞燕、林黛玉(可能还包括捧心蹙眉的西施),相当中女性中的“素斋”了。她们的娇巧柔弱,是天生的,绝非减肥的结果。尤其林妹妹,心眼也很小的。

某些方面,又把豆芽叫作如意菜。光听这名字,就让人心生怜爱。

豆芽作为菜,已毫无贬义。豆芽虽小,其鲜美却很出名的。它与笋、蘑菇,并称为三鲜,或“素食鲜味三霸”。直到今天,北京流行的水煮鱼,都要大把大把地搁黄豆芽。豆芽与鱼片同用红油烫煮,却比鱼片还要香辣、爽口。至少我是如此。在东直门簋街点一盆水煮鱼(热情洋溢,真跟一部畅销书名《水煮三国》似的),鱼肉或许吃不完,脆嫩的豆芽却一根也不愿剩下。

我对豆芽的嗜好,恐怕受诗人袁枚的影响。袁枚在《随园食单》里,把豆芽比作尧舜时期的大隐士巢父、许由:“豆芽柔脆,余颇爱之。炒须熟烂,作料之味才能融洽。可配燕窝,以柔配柔,以白配白故也。然以其贱而陪极贵,人多嗤之,不知惟巢由正可陪尧舜耳。”既然是大隐,隐于野或隐于市、隐于朝都可以。

豆芽“身为下贱”,却可以做得极复杂、极富贵。清嘉庆年间,八旗子弟吃饱了撑的,开始追捧这样一道“豆芽菜”:“缕豆芽菜使空,以鸡丝、火腿满塞之”。像在练雕刻。而且是“微雕”。这手艺虽然荒诞,并没有失传。前几天,听苏州诗友车前子说,他的姑祖母烧得一手好菜,连绿豆芽塞肉,都难不倒她:“这道菜我却只吃过一次,因为太费工夫了。”考虑到苏州的刺绣那么精巧,车前子的姑祖母会做绿豆芽塞肉,也就不奇怪了。

查朱伟《考吃》一书,知道豆芽、豆腐、酱、面筋,被西方人称为中国食品的四大发明。他没说清豆芽究竟是谁创造的。由于豆芽在《神农本草经》里已有记载,称作“大豆黄卷”:“造黄卷法,壬癸曰,以井华水浸黑大豆,候芽长五寸,干之即为黄卷。用时熬过,服食所需也。”作为骄傲的中国人,我们不妨将那位尝百草的神农氏,视为豆芽的发明者。豆芽是神农留给我辈的一小笔遗产。吃豆芽,像在吃“利息”。

炖汤与写作

炖汤省事,却费时间。

我怕事,却有的是时间。写作时的伙食常常是炖一大锅肉汤。边写边炖,互不干扰。写作也是费时间的。用写作的时间炖汤,或用炖汤的时间写作,就不算浪费了。

刚到北京独立门户,炒菜在我眼中尚像做化学实验一样复杂:油、盐、醋、酱、糖、味精,等等,我哪知道要搁几钱几两?于是先学会了炖汤。这还是父亲传授给我的。他从老家来,见我总吃食堂,或下小饭馆,很不忍心,就到超市买了砂锅,还有一只肘子,只加了一块生姜,就炖出一锅鲜美的热汤。见我喝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他笑:没事就炖点汤喝,滋补身体;很简单的。

父亲买的砂锅用了一段时间,坏了。我又买了第二只、第三只……一晃,十几年过去了,数不清更换了多少只砂锅。简直像我成长的年轮。我给自己炖的汤若积蓄起来,相当于一座小水库吧?有了常年不断的热汤,我在寒冷干燥的北方活得很滋润,也很顽强。它是我始终保持创作激情的营养配方。我想,人也跟植物一样,有其潜在的根须。

我精神上的根是用汤浇灌的。小说家邱华栋,给我写过评论:“洪烛的人与诗趋向于水,清澈、明丽、忧伤。他具有南方多雨地带成长起来的江南才子的水气、灵气、秀气与鬼气,充满了沉醉于唯美和神秘气氛的巫鬼诗情。”过奖了。可他哪知道:我生命里的雨季、写作中的水性,靠江南风格的浓汤维持着。即使移居北方,我每天仍可以生活在想像中雾气弥漫的江南。

吃饭,曾经是干扰我写作的一个问题。我一般中饭后开始动笔,不知不觉就到了晚饭的钟点。却停不下来,生怕思路中断。只好忍住饥肠辘辘继续写;那时候,真觉得自己是个饥饿艺术家(卡夫卡笔下的),不知在表演艺术呢,还是表演饥饿?待到画下最后一个句号,附近的餐厅全关门了。只好在夜色中灰溜溜地拎一袋方便面回家。

后来好了,哥们会做汤了。事先准备好半斤排骨,或几只猪蹄,加水后炖在炉子上。除了生姜之外,有兴趣的话也会放几片火腿,或老家捎来的咸肉。打开抽油烟机,就不用管了。我从厨房回到书房,从形而上回到形而上,心情也由焦虑变得放松:我已为今天这个日子做好了充分的物质准备和精神准备,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豁出去,写吧!

写作使我的生命充满了大大小小的节日。与世俗无关的一个人的节日。每一篇作品完成,总像新船下水般开心。而这艘新船造成之前,我已为它准备好了水面;它正在逐渐加热,直至沸腾。

写着写着,我也会偷偷溜到厨房看一眼,发现挺着将军肚的砂锅,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出气孔正冒出浓浓的白雾,跟火车进站似的。哦,这就是我家的炊烟!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暖意。有这只文火慢炖的砂锅陪伴,我不觉得孤独了。它在与我共呼吸。

我经常改换口味,炖鱼头汤,炖萝卜牛腩,抑或炖鸡汤,搁点儿蘑菇木耳。鸡汤在厨房不温不火地炖着。我在书房慢条斯理地写作。我觉得自己也在炖着另一种鸡汤,心灵鸡汤。我对生活的感觉,酸甜苦辣,全在写作时散发出来了。

砂锅炖的鸡汤,比用钢精锅、高压锅、电饭煲炖的好喝。文火比烈火更有效果。炖汤就别怕耗时间。我写文章,跟炖汤相同的速度。写完一篇,盛一碗汤喝,美滋滋的。仿佛提前领到了稿费。而且是自己给自己发的。

鸡汤下肚,仿佛从体内给我按摩。

写作也是如此,它揉到了我的心灵,最舒服的地方。

有几次写稍长点的小说,全身心投入进故事的氛围。忘了关火,鸡汤熬得只剩小半锅了。当时就想:“要是能把开水壶上的那种小哨移用到砂锅上,该多好!鸡汤炖熟,它就咕咕地叫了。催我暂时放下手中的笔,过去喝一碗呢。

李白写诗,喝的是酒。我,惭愧,喝的是汤。

如此爱汤,没准以后我娶的媳妇,也姓汤呢。这是一个多么诱惑我的姓氏哟。

看来我是一条生活在陆地上的鱼,每天有一碗汤喝,就不会渴死。砂锅,是我灵魂的游泳池。你说我的文思,怎么至于枯竭呢?虽然它也掀不起多大的风浪。我很知足了。

写作之后,从海市蜃楼里走出来,真想喝一碗人间的汤。人不能永远形而上,那会下不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