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女性主义话语与开放性叙事
当代中国的女性作家群以她们果敢而极端的姿态冲进个人生活的深处而令人惊异,陈染、林白、徐小斌、徐坤、海男等,各自以其特有的方式书写着这个时代生活最隐秘的角落。应该承认她们的写作是具有挑战性的,写出了这批女性作家面对生活的方式和表现生活的特殊视角。中国女性作家的写作长期附属于男权话语之下,无性的写作,也就是社会化的写作才确定她们写作的意义。面对女性自身的问题,总是迅速被男权历史话语所遮蔽。张洁1979年发表的《爱是不能忘记的》,那种女性的立场被思想解放运动,被当时关于人性、关于人道主义的宏伟叙事所压制。张辛欣对现实的锐利观察却又不得不放弃她的女性视角。她的《在同一地平线上》,是以关于个性张扬,关于人与社会冲突的典型男性话语来表现的。王安忆一直试图去发掘女性在历史夹缝中特殊的命运境遇,显然,王安忆又过分注重历史性的宏伟叙事,她返回到女性内心的叙事就显得相对薄弱(也许王安忆是属于自成一格的大叙事作家,女性意识对于她不如历史意识更重要)。残雪回到女性的内心生活主要是通过语词,一种极端的女性内心独白,这又不得不使残雪的女性叙事难以还原为女性普遍有效的生存经验,使她对生活的表现过于虚幻。但残雪的写作本身是一种象征性行为,它预示了当代女性写作不得不在性别认同的方位铤而走险。然而,女性意识的表达并非易事,她并不仅仅是如何关注妇女本身面对的问题,更重要的在于,女性独特的表达方式。在这一意义上,新写实群体中不少女作家,如池莉、方方、范小青、蒋韵等,在现实主义的经典叙事规范底下,她们的写作无疑极为出色,她们对女性生存境遇的刻画深刻有力,她们的写作无疑表征着一个时期女性写作所达到的高度。但也正因为此,女性话语意识的表达就不得不有所削弱。
九十年代出现的现在的女性写作顽强地把叙事动机确立在女性的立场,这些人不再面对宏伟的历史叙事,也不太关注文学史的语境,她们关注女性自身的问题,用女性的直觉去表达她们的生存感受。在创造独特的女性自我意识经验方面,在把女性作为一个有性别特征的社会群体和文学群体方面,这些女性作家的写作毋庸置疑有开创性的意义。她们存在的独特性在于她们与此前的女性作家的区别,但并不因此意味着有一种彻底超越既定的文学规范的女性写作。并不是说,只要与男权社会彻底决裂的女性写作就一定是有创新意义的女性写作。女性意识在女性写作中无疑是一个必要的支点,但不是全部的基础。当前女性写作在强调女性的自我意识和女性独特的内心体验方面无疑相当出色,但一味沉浸在女性的自我体验中,已经使女性写作经验变得越来越狭窄。事实上,女性经验并不是一味的封闭式的、后退式的和内心化的,女性叙事完全可以也有必要走向开放性,面对“现在”世界的开放性。
在这方面,陈染可能是值得认真研究的一个文本。纯粹的女性写作只关注女性自身,它把那些极端的女性经验作为叙事的核心,它必然蔑视经典的文学法则和现行的道德准则。不管人们愿意不愿意承认,陈染的写作是一种存在,一种极端的女性主义存在。这些年来,她一如既往地冲进女性经验的那些幽暗领地,不断地说着“自己的故事”。
什么东西一直在困扰着陈染?什么东西在激发着并且推动着她的叙事?这就是爱欲女性最内在的自我经验。表达,呈现,歪曲那些女性的爱欲,使之变形,难以实现,由此构造极端的妇女生活,这就是陈染写作的基本特征。《与往事干怀》可以看成是陈染的代表作,也反映了陈染写作的基本倾向。《与往事干杯》是一个关于女性爱欲的故事,女性的爱欲是如何异化、分裂和移位的。小说的叙事从一个受阻的****故事开始,里面包含的依然还是受阻的****故事,并且具有传奇性。自我的爱欲在小说叙事中始终处于中心位置,不断地审视自我的内心世界,审视爱欲的生长和变异的全部过程。在这里,母亲、男人……都不过是外在化的叙事支点,他们起到的是反射和反观作用。陈染感兴趣的是不断地自我观看,不断地自我呈现。当然,并不是说陈染的叙事是超历史的,而是说,她最关注的是纯粹的爱欲本身,历史在这里充当了一种结构的脚手架。呈现是主观化的,积极的,主动的,赞赏性的;而受阻则是无意识的,是被迫的和客观化的。在《与往事干杯》里,女性的爱欲在最初萌发时就被历史误置了,她从历史社会逃到女性内心世界,然而,逃避是无用的。因为历史、社会和政治已经深植于女性的历史发生学之中。这就是女性写作的奇妙之处,她愈是想逃脱外部世界,回到纯粹的女性爱欲,却是更深地回到历史之中。
不管有意还是无意,《与往事干杯》揭示了女性爱欲的历史发生学,是如何具有第三世界的寓言特征。个人的利比多冲动,却是不可避免地为历史所裹胁。它越是尖锐地表达女性爱欲的困境,越是深刻地反映了爱欲与历史(政治)的辩证关系。事实上,陈染在这里已经触及到女性的内心体验如何与历史建立内在关联的问题,但陈染显然越来越关注女性的内在经验,并且进一步限定在女性自我封闭的“家”中。在陈染的“家”里,甚至没有男性存在的位置,女性的自我幻想,女性与女性之间的心灵交往成为她描写的中心。《与假想心爱者在禁中守望》、《潜性轶事》、《空心人诞生》、《站在无人的风口》、《巫女与她的梦中之门》、《时光与牢笼》、《麦穗女与守寡人》、《空洞之宅》、《秃头女走不出来的九月》、《空的窗》、《凡墙都是门》等等,则是在纯粹的观念意义上写作一种绝对的妇女生活,一些独居封闭世界的女人,不断地与自己对话,形成她奇特的内心体验。自恋与自虐的双重描写,使陈染创造了一种“不妥协的”女性形象,她们偏执地维护一种边缘人格,拒绝社会认同并被社会排斥。陈染写作的极端女性化却是一味地走向与社会隔绝的角落,与历史和现实的基本对话语境都被拆除,这不可避免使她的叙事显得重复和狭窄化。
在当今的女作家中,林白也许是最直接插入女性意识深处的人。她把女性的经验推到极端,从来没有人(至少是很少有人)把女性的隐秘的世界揭示得如此彻底,如此复杂微妙,如此不可思议。我无法推断这里面融合了作者多少个人的真实体验,但有一点是不难发现的,作者给予这些女人以精湛的理解和真挚的同情,甚至不惜融入自己的形象。这种坦率和彻底在某种意义上构成妇女写作的首要特征,在讲述女性的绝对自我的故事时,女性作家往往把眼光率先投向自己的内心,正是对自我的反复读解和透彻审视,才拓展到那个更为宽泛的女性的“自我”。林白的小说以它特殊的光谱,折射出那些文明的死角。
1990年林白的《子弹穿过苹果》以其异域色彩和尖锐的女性意识而引人注目。林白的小说习惯采用“回忆”的视点,它并不仅仅引发怀旧情调,同时使她的叙事带有明显的自传特征和神奇的异域色彩。那些往事,那些回忆的片断,都指向特殊的文化意味,散发着热带丛林的诡秘气息。林白的女主人公们无一例外都是来自南方边陲地带,她们有着特殊的性情、心理和行为方式。因为异域文化的前提,那些多少有些古怪或反常的女性,也变得不难理解,她们超然于汉文化的正统禁忌之上而别具魅力。随后的《同心爱者不能分手》、《回廊之椅》和《瓶中之水》是林白近年来的颇受好评的作品。这些故事多少有些离经叛道,其令人惊异之处,可能在于它们隐含着“同性恋”意味。林白着眼的那些微妙的女性关系因为附加这样一个系数而具有惊心动魄的效果,令人望而却步或想入非非。林白的叙述细致而流丽,女性相互吸引、逃离的那些环节委婉有致。女性的世界如此暧昧,而欲望不可抗拒,这使得她们之间的关系美妙却危机四伏。林白的女性以从未有过的绝对姿态呈现于我们文化的祭坛之上,她们具有蛊惑人心的力量和引人入胜的效果。
《一个人的战争》(1993)更加彻底讲述了一个女人的内心生活,那种渴望和欲求,那些绝望和祈祷。一个逃避生活的女人,又是如此挚爱生活,因为只有她才是如此倔强,几乎是不顾一切回到内心生活深处。这是一个纯粹的女人的故事,那些非常个人化的女性经验,从那些狭窄的历史缝隙之间涌溢而出,它们怪模怪样而又朴实率直。小说叙事以它彻底的方式,直接抓住那些超乎寻常的经验,抓住那些富有象征性和贯穿始终的代码,它们潜伏于叙事的最初的角落,使整个故事具有无法分隔的内在力量。使得这部小说是一次彻底的倾诉,它无须回避,它没有什么需要掩饰,这是一次类似卡夫卡所说的自我埋葬式的写作,彻底的倾诉就是彻底的埋葬。作为一次对内心生活的全面梳理,林白没有回避记忆中的那些暗礁,那些在生活的尽头滋长起来的希望,那些无法正视的挫折,那些绵延不尽的悲哀,它们尘封于内心生活的深处,那是你的无法逾越的存在,那是你的绝对的存在。我说过这是一个纯粹的女人的故事,只有纯粹的女性写作才会正视这种存在,才会彻底倾诉这种存在。
当然,这还是一个绝对的女性故事。《守望空心岁月》(1995)同样偏执地去发掘反常规的女性经验,那些被贬抑、被排斥的女性意识,从女性生活的尽头,从当代文化分裂的间隙脱颖而出,可以看到,林白的叙事再次开启了女性封存已久的那些心理角落,并且将其强制性地推到当代文化混乱不堪的边界,以女性奇怪的逃避/投入的方式敞开女性的多元性。没有人像林白那样关注女性的自我认同,她热衷于去描写那些绝对的女人,她们在生命的某个阶段不期而至,然后又倏然消失,使我们看不清生命的真相。那些最奇怪的生活片断往往是她写作的起点,它们是最真切的个人记忆,又是最虚妄的幻想。关于一个女人的故事由一些忧伤而动人的场景构成,在当代文化扩张的语境中,它们闪烁着锐利和极端狂妄的女性冲动。在这一意义上,林白的个人记忆又是放任自流毫无节制的女性妄想,一种致命的精神飞翔。
尽管说,林白的叙事是对这个时代的女性的内心世界和她们的窒息而又空洞的岁月作一次无望的清理,在打开女性自我记忆的深处,在审视那些令人绝望的时刻,她的叙述锐利而惊人,而对细节和具象的关注,使她的叙事具有特殊的质感。但是,自传性的叙事视点总是有一定的限度,那些个人经验被多次运用之后,它的奇观性色彩必然减弱,而且它们很容易转化为狭隘的女性自恋式的自我表白。林白显然意识到这一点,她的《守望空心岁月》就力图走出女性封闭的视野,但是,林白在这里遇到困难,当她的女性经验面对当代社会变动的现实时,她的女性意识无法进入其中,在个人化的故事、叙述和“现在”的表象之间,存在着明显的断裂。林白不得不依靠对亚文化现象的大量拼贴来支撑她的整体叙事,以保持林白的叙述视点的自由转换和对日常性的超越。试图表达这个时代的尖锐感受,但又找不到准确的思想支点,这确实是一代青年作家普遍面对的问题。
徐小斌和徐坤的叙事具有相当的开放性。徐小斌把女性的自我意识引入当代商业社会不断错位的现实情境,《迷幻花园》与《双鱼星座》是她最出色的作品,可以看出她的叙事以智力游戏的形式展开,她的那些女主人公总是在精神/物质/爱欲三者之间循环,它们像某种怪圈组合在一起,在每一个极端总是预示着另一个起始,总是向另一个对立项转化,而具有一些奇妙的双重意味。徐小斌一直在探索一种新的写作法则,促使那种玄妙的形而上的思想意念与明晰流畅的故事相交合。显然,对女性爱欲的关注使徐小斌找到连接二者的自然通道。无可否认从这里折射出当代生活的那些直接的现实和流行的价值观念,徐小斌也极力对当代生活作出尖刻的拆解。把女性的爱欲与某些循环论和原始神话相混合,构成徐小斌叙事的内在意蕴,它们使徐小斌的那些关于女性爱欲的故事具有不可知的神秘性。对于徐小斌来说,这些复杂深邃的意蕴不是单纯地由神话的隐喻性的意指方式来表现,而是在对女性自我意识的直接刻画中来表达,或者在二者之间找到更紧密的结合关系,这依然是徐小斌的叙事要进一步解决的难题。特别是当徐小斌返回到女性的自我意识时,她的描写显得过于优雅,她的女性看上去是分裂的,而实际上,徐小斌总是竭力在她的叙事过程中把她的女性主角表现得完整而理想化,这与她所追求的那种现代社会的分裂感构成不协调的关系。重新审视女性的绝对的自我,把她们放逐到现代商业社会中去,并且观看她们的内在自我是如何被“现在”彻底分裂,从这里打开现代社会远为复杂的女性神话谱系学,徐小斌的面前依然疑难重重。作为当今少有的向现实领域彻底开放性的叙事,徐坤的小说并不刻意表现女性意识,她似乎更热衷于直接切入“现在”她写作甚至追求一种绝对的现在进行时。但如果认为徐坤的小说与传统现实主义如出一辙就错了,《斯人》、《白话》、《先锋》、《游行》等等显示了徐坤在叙事上的显着特色。一方面,她拒绝对现实进行典型化的处理,她把现实作为原始材料直接引入小说叙事;另一方面,她又以强烈的主观视点对现实进行冷嘲热讽。她的叙事随意而机智,欲念和感觉结合得恰到好处,快乐的叙述穿行过当代生活各种似是而非的断裂带,停留在当代生活的各个虚情假意的现场。既使之荒诞,又播放出无尽的快乐。在捕捉当代错位而生动的现实方面,徐坤的叙事无疑极有开拓性。但徐坤的叙事从总体上来看,显得有些松懈,叙述视点主要按线性规则运行,时空变换的自由度受到限制,因此叙述结构也缺乏多重转折的张力,这使徐坤的叙事从总体来看还缺乏高度内在的聚合力。她的那些机智和幽默如果与更深广的思想意识相关,她的小说叙事显然更有力度。但毫无疑问,徐坤极有潜力,她的叙事隐含着多种可能性。但如何把多种可变性因素凝聚为一种有主导冲击力的叙述方式,徐坤应该更有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