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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没有远方的生活

我不知道在世界上,有多少个一生未写过一封信的人。这是一个无法统计的数目(:至少人口普査时没有这一项)。究其原因,恐怕主要有两种:或者他本人是文盲,或者他没有朋友(:确切地说没有远方的朋友)。文盲无法亲笔写信,但我童年时在家乡邮电局门口见过代人写信的先生,挨着他摆摊的还有算命先生之类,所以代人写信在我心目中,是极其神秘的职业,这古老的职业在岁月的长河中恐怕快失传了吧。而一个人若确是因没有远方的亲友,不曾寄过一封信,那他生命的半径想来是极其狭小的。这是否可算作对孤独绝妙的比喻?一生未写过一封信,这样的人肯定是有的。那么他会是谁呢?在边远闭塞的山区,抑或斩绝尘缘的寺院?我们这个星球上毕竟还有不曾通邮的地域。这样想着,我不禁为某种假设的孤独感到心冷。这样想着,一张陌生的面孔就在我脑海中隐约浮现了。可以据此写一部小说。这注定是一个文学化的人物。

跟书信有关的名著,可以举出一些例子。茨威格《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这纸上的爱情已构成经典了。马尔克斯有部小说叫《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我没读过其内容,但这书名够有诱惑力的,使我凭空想象出一位坐在荒凉的庭院里晒太阳的退伍上校,和另一位一日三匝过其门而不入的隐形邮差。泰戈尔写过题为《恶邮差》的散文诗,就是表达那种迟迟未能收到盼望的信件而迁怒于邮递员的坏心情。一个人若没有书信往来,他的天线就迟钝甚至失灵了一蜗牛的天线,也代表着希望?最令我感动的莫过于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好像叫《万卡》,记述一位搬到城里的孤儿出于思念给远方唯一的亲人写了好长的信,最终信封上只写了“寄乡下爷爷收”即投进邮筒。他恐怕不记得爷爷具体的名字(和称谓不同,名字是社会化的,又无从知晓老家确切的地址,甚至人类的邮递事业在他心目中都接近于神话,他几乎是凭着天真带来的勇气寄出了一生中的第一封信。不知道邮局该如何处理这封地址不详的家信一这至今仍是世界的悬念。它永远辗转在途中,它的失主最终都消失了,可我们都是其读者。

我们生活在信息的时代,书信作为最古朴最通俗的载体,已构成日常内容的一部分。邮路四通八达,我们凭借信件与情人、亲友、客户相互交流,感到世界很小,远方不远,仅仅一纸之隔。让我们想象一生不写一封信,是困难的,那是怎样一种生活啊!封闭、狭窄、单调,恐怕只有最麻木的心灵才能忍耐。因海难而流落荒岛的鲁滨逊们,还会把字条塞进漂流瓶里一一在没有邮局的地方,他向潮汛抛出了希望的气球。这箅是最惊心动魄的信函了:瓶盖里密封着生命的呐喊,就像从饱经沧桑的嗓眼中进发的。

我不知道人群里,有谁一生未写过一封信。仅仅如此想象一番,我就明白孤独为何物了。我一向以为人类的文字有两大功能:其一是写书(社会化的),其二是通信(个人化的。因为文字比声音传达得更远,前者超越了时间,后者超越的则是空间。书信堪称个人的档案,记录他的经历、思想、情感与事务一一而且有着特定的读者对象。而一生未写过一封信的人,他的私人档案会是空白的吗?至少未形诸于文字,他原始的记忆缺乏读者。他会想念远方的谁吗?远方有谁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所以一生不写一封信,就未曾真正抵达过生命的远方一一或者说得更武断点,他的生命就没有远方。书信毕竟是属于远方的,是远方的专利。

没有远方也是一种生活。我统计不出全世界有多少人在过着这样的生活,因为地理、心理抑或物质条件落后的原因。这是一种原始的生活。所以他们堪称现代社会里的原始人:生老病死,没写过一封信。没使用过一张哪怕面额最低的邮票,甚至没触摸过邮票的锯齿,在现代人眼中,这恐怕只可能发生在山林野人身上。书信的历史,毕竟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了。

我生活的城市,我周围的熟人中,没有谁未写过一封信。有时候,我挺想遇见这样的一位陌生人,我挺想了解这样一种陌生的生活。我估计这种现象在贫困偏僻的地区还是有的。据说有的老人一生都不曾离开过自己的村落,根本不知晓外面的世界究竟什么模样。一生未寄过一封信的陌生人,世界对于他不也同样是陌生的吗?我什么时候才能认识他,并探听他的内心,也许那里面封锁着另外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