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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风景与过客

北京街头至少有两种平民化的风景,是我不能忘记的。一种颇常见,即头戴圆顶花帽的新疆人卖烤羊肉串。他们很明显是维吾尔族,翘着八字胡,怎么看都有阿凡提的影子。横架在铁皮炭炉上的肉串被麻利地翻动着并撒上红红绿绿的胡椒面与茴香粉,而这些来自遥远的地方的摊贩,还偷闲用憋脚的汉语,大声向过路人兜售着。一走近他们,我似乎闻见戈壁的石头、哈密瓜、帐篷与波斯地毯综合的气息。我被他们熟稔的动作迷住了,忘掉他们在做买卖,而以为在表演一种传统的手艺。当曲终人散,这些游牧民族的后裔灭了炉子收工,我不禁猜测:他们住在哪里呢?星光斑斓的北京城,密布着大街小巷,但何处能安扎下他们祖传的帐篷和古老的梦呢?我目送着他们劉悍的背影,在红绿灯下停顿片刻,就缓慢地沿着斑马线过街了。虽然在草原马背上长大,但他们也开始懂得城里的交通规则了。他们在白天出现,一到黑夜就消失了一仿佛从城市的记忆中失踪,瞬间就返回千里之外草肥马壮的牧场。就像一些影子,掠过我们梦境的影子。我们对于这些浪浪者而言,永远是异乡的面孔。

还有一种风景,虽不常见,但令我过目不忘。那就是弹琴卖唱的一据说这是旧中国就有的老风景。我在天坛公园门口见过一位来自合肥郊区的老者,盘腿而坐,低眉闭眼,披一件蹭满油渍的旧棉袄,手操一架二胡。我驻足聆听,竟然是《二泉映月》。他整个人显得脏兮兮的,无论衣服、鞋子、手、面色和胡须,都因长途流浪而风尘仆仆,确实有碍市容;但哀婉的琴声却是极其清洁的。流泪的泉眼和冰镇的月亮。清洁的琴声使一切(包括过往车辆卷起的尘埃与喧嚣)都微不足道。我们有什么权利嫌弃或责怪琴师的落拓不羁呢?正是他在用琴声给我们洗澡,给我们的心灵洗澡。我把他想象成阿炳的化身。属,于他也属于中国的《二泉映月》一那可是人间的神曲啊。

当然,这只是作为一位诗人的感叹。从此,我路遇弹琴卖唱的外省艺人,总是从内心向他们致敬,并对他们的困境充满怜悯与同情:乐器是他们最后的武器,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能抗衡生存的危机呢?热爱生活的唯一标志就是不能放下武器。一位流浪艺人怀抱乐器时是高尚的,这是一种拒绝投降的姿态。即使命运已背叛他了,但音乐是他最后的保护神。有神庇护的人是幸福的,也是值得尊敬的。

这就是北京街头我难忘的两种风景。我为什么惟独对这两种风景感叹良多呢,或者说,我为什么要把它们混为一谈呢?新疆人卖烤羊肉串,外省艺人弹琴卖唱,一种是推销食物,一种是出卖自己的歌声。这是城市里的两种流浪者,或者说,这是流浪者的两种艺术。羊肉串好吃。歌声动听。陶醉的同时,我们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活着,活着真好啊。而他们在想什么呢?作为风景的主人,他们在想什么呢?为谋生的动机所驱使,或许他们什么都没想,在都市的万花筒里,这两道平凡的风景,却至少感动过一位过路的诗人。

这篇文章就是献给他们的。我对他们的祝福,相当于过客对风景的敬礼。风景不朽。好人一生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