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深闰,柔肠一寸愁千缕,冬去去,几片映雪泪;倦依小窗,哪堪一腔无情绪,人飘摇,万里归春路,只见孤坟与衰草!” 这是当夜梁云儿写在纸上的一首叫做《点绛唇》的一首词,词风和宋朝词人李清照极为相近,整首词悲悯落寞,笼罩着一层浓重的死亡气息。
在这首词上,我们也不难看出,作为梁云儿,这个看似好像置身批斗事件之外的人物,心灵上可能再也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的变故了。她在成长环境上,和尹璧月、鲁秀芹、杨莲慧等等很多的女孩不同,她成长在一个相对封闭相对单纯的环境之中,她对外界的感触是独特而敏感的,单纯而又容易受伤的。如果说在梁村发生的那些事情,她可以埋在心中,如果说那在雁城发生的事件,她也可以埋在心中,那么今天发生这些事,这些由她而起的徐毅受伤的事情,这些由她而起的璧月被轮奸的事情,她却再不能埋在心中的!可如果有一天老天真要是让她说话的话,那么她一定会守着众人说出来那些真相的,但她是不能说话的,是老天不让她开口!她恨这个世界,但她似乎又无处可恨!她的伤在她的心中聚集着,聚集着,她希望一切安好,一切平安下去吧!
一阵锣鼓似的擂门声与这一夜的后半夜响起了。
此刻站起来开门的并不是尹璧月,她的那个样子,也自我感觉已经不能再和姑娘们一起了,她请求梁万贞将她单独安排在另外一间房子里,此刻,她刚刚从一场噩梦中醒来,王学军正急切地呼喊她的名字呢!
开门的是老实而木讷的鲁秀芹,鲁秀芹半掩着门,问,“夜这么深了,你们找谁啊?”
她看到,一阵冷风从开着的门缝里窜进了院子,刮起了屋瓦上的那些败黄的枯草,几根枯草飘粘在了鲁秀芹的黑头发上,她仍然在重复着说,“夜这么深了,你们找谁?”
那站在黑暗中的几个人,他们低着头,好像并不想多说,他们只咚咚地跺着脚,只呼呼地喘着气,其中一个带头的扬起脸来说,“鲁秀芹,你要是知趣的话,你就给我们乖乖地让开!你让开了,我们绝对会为你保密的,也会放过你的!”
“肖华,你这个挨千刀的忘恩负义的家伙,我们可是同学啊,我以同学的名义来求你,你不能再害她了!”鲁秀芹听出那说话的就是肖华,她忍不住喊叫起来。
听到她的喊叫,杨莲慧也霍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她两手举到他的面前,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使劲地向外推他,她边推边说,“肖华你这个死八辈祖宗的孬种,不要以为所有的人都看不破你肚子里的坏水,告诉你,——我可抓住了你的尾巴了!你要是知趣的话,你就带着这帮人给我乖乖地滚蛋,你姑奶奶我,现在就不给你声张了!”
“哈哈哈,”肖华仰天大笑起来,他说,“不要给我再说什么同学了,虽然我们都是雁城人,可是王学军那小子照顾过我吗?他总是给我安排些脏活累活!不要再给我说什么同乡了,徐毅那小子他正眼瞧过我吗?告诉你们,你们这些不识好歹的丫头,我肖华就要抖起来了,我就要成为批斗反革命的英雄了,——谁要是挡着我的前程,我可和她没完啊?现在呢,告诉你们也无妨,我们这个时候来,就是来批斗徐毅和梁云儿的!你们看看呢,一个头上受了伤的,一个嗓子眼儿里藏皮条的(哑巴),一对这样的残疾人,他们竟然还有男女的私情!我们要是不批斗批斗他们,不教育教育他们,在村里也说不过去啊,那小吴干部也饶不了我们啊!——我们也实在是没有办法的啊!”
“呸——”鲁秀芹和杨莲慧一起愤怒地朝他吐了一口吐沫,她们一起用细嫩的胳膊挡住了门口,但她们哪是那一帮男人们的对手啊,男人们只玩活了三下五下,就将她们撩翻在地上,他们像抓起一只小麻雀儿一样,抓起了梁云儿。
云儿睁着一双美丽而惊恐的眼睛,她任凭他们扯着她的花棉袄,她的头发从头顶向下披散开了,遮住了她的脸,一阵寒冷的风吹到她的脸上,她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搐动起来,她想哭,但真的只能是无声地流泪!这是她唯一向这个世界表达不满表达愤怒的方式!风从他敞怀的棉袄里吹进了她小小的心脏里,她的心更加痛楚地收缩成了一团,她想抱紧她的臂膀,她实在是感到冷了,但此刻,即使她活动一下臂膀都是不能的了,——她是一只被捆缚被冻僵了的死鸟儿!
“哐啷——”一声,这些人嬉笑着踢开了徐毅他们的宿舍,陈维林惊慌地爬起来,双手张开拦住了他们。肖华说,“怎么,你不记得哥们儿给你说过的话了吗?你给我乖乖地让开,再不让开,你哥哥我可就给你来武的了!”但陈维林仍然张着双手拦在门口,肖华一急,扒拉开了他的手,愤愤地说,“你小子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啊,告诉你,趁着徐毅那小子昏迷着,批斗他,教育他,他还是感觉不到痛苦的!作为哥们儿,作为同乡,我首先想到了这一点,——我是在照顾他啊!你还不知趣地阻拦我?你想想,你这样做对吗?要不是看在我们同乡同学的份上,我早就让后面的兄弟们对你下手了,你呀,好自为之吧!”
陈维林还想上前阻拦他,但后面的人一拥而上,将他的手反扳向身后,——他眼睁睁地看着这群人把徐毅从被窝里提起来,胡乱地给他裹上了一件棉大衣,将他包裹了,一行人架着他就出了院门,来到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桃花山上一座废弃的破寺庙里!
他们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地方呢?这样一个连夜鸟儿都不光顾的地方呢?我们推测,一来是要避人耳目,以免有人无端拿这件事情说事;二来是这件事看起来,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这成功意味着那刚刚过去白天里的那些批斗,在逻辑上都是有意义的,在情理上都禁得住各级部门推敲的。从这一点上看,肖华是聪明的,他想到了这一点!
冷风灌进了清冷而寂静的寺庙里,那些在“清理四旧”活动中歪倒的佛像,眦着一双吓人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在这冰冷的深夜之中,在这夜风四起的佛殿之上,到底能够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