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蝴蝶躺在血泊之中。
如河流般的街道停止了流淌,水的涡流聚集在了那只血蝴蝶的身边,血蝴蝶的新裙子沾上了花瓣一样的血,使那条原本紫色的小裙变得猩红而刺眼,血蝴蝶的小白脸安详地朝上,真就像睡在一片绿草如茵的草地上,但她的小脸接受的不是慈祥如母爱的阳光,而是万千晶莹而多情的雨丝;她的眼睛紧紧地闭着,我们无法猜测她在想什么,但看样子她在做一个很美好的飞翔之梦,看哪,她终于飞起来了,她的身子像她的心一样飞起来了,血蝴蝶一般的美丽,她的翅膀撞开了氤氲着烟雾的天堂之门,再也没有人间的人打扰她了,她真的要在四季如春的天堂里安家了。
司机们从车窗里探出头来,他们只知道前方死了一个女孩子,至于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子,这个女孩子的家世如何,父母如何,她在自己有限的十年生命里所经历了什么?那个肇事的握着方向盘的司机为什么要仓皇逃离,要知道,她还是个孩子啊?这些都将成为一个谜,一个长久的谜,萦绕在司机们头脑之中。人群越聚越多,膨胀得像一个大黑球裹着一个小血球,那只血蝴蝶躺在冰冷潮湿的路面上,挣扎着双翅,仰面朝天,接受着人们或摇头或叹息或流泪的表情,只是她,她的小身子,那只血蝴蝶倒真的是快乐的呢?她没有想到自己离开得这么快,自己腾升得这么迅速,她想起来了,这应该如风,不对,应该如电,如电般消逝了蝴蝶的思想,蝴蝶的爱!
我们的病房楼是临街楼,婷婷遇难的那条公路就在我们的窗户底下,医生和护士们一边念叨着婷婷的名字,一边纷纷跑下楼来,那几个刚夸赞过婷婷是个懂事的孩子的小护士们,站在婷婷的身边,一边为她施救,一边掩面而泣,他们无奈地摇着头,嘴里发出痛苦的喊叫,没救了的,这是没救了的……
我扔下电话,拔腿就跑,王红跟在我的后面,一个劲地问我,怎么了,怎么了,电话上说得什么,我被一种莫名的惶恐控制着,我没有时间去回答她,蹬蹬蹬的步子,急促促地奔跑下楼。王红软绵绵的腿也仿佛长了力量,她竟然跟着我一起飞跑下来,她宽大的衣衫打着我的眼睛,我看到她也仿佛变成了一只活蝴蝶!
王红终于看到了那只婷婷所幻化的血蝴蝶,所有的医生护士包括我,都拉她不住,她扑在婷婷的身上,她蝴蝶一般飞飘起来的衣衫都沾染上了血,但她分明顾不上这些,她摸着婷婷俊俏安详的小脸,将那一张小脸揽在怀中,一遍遍地呼喊,婷婷,婷婷!婷婷你怎么能够睡着呢,你怎么舍了我,能够睡着呢?你看看你,你的花裙子都变成紫红的了,你知道吗,你不漂亮了!小婷婷,你看看我,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王红阿姨,我是王红啊——。
她把“我是王红”拉得声音很长很大。我心头一惊,猛地想起王红已经失去了记忆,在众多的迷惶之中,她早已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今天怎么就记起了自己是王红呢?我带头高喊,“王红!王红!谁是王红!”所有的医生和护士在我的带领下,他们也齐声高喊,“王红!王红!谁是王红!”直到“王红”这两个字作为一个人名气壮山河地响彻整个马路为止,我们才停下来。只见王红掩面仰天,双眼泪流,倏地,将两只双手扶在心窝儿,冲我们高声喊着,“我是王红!我是王红!王红在这里呢!王红在这里呢!”
小护士们一阵激动,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会意了一般向王红扑去,她们说,“我们的王红,我们可爱的王红,你总算苏醒了啊!”
血蝴蝶还在飞舞,我看到了它鲜红鲜红的血的翅膀了,我伸出手,血蝴蝶扇动着她决绝而美丽的翅膀,停在我的手心里,血蝴蝶昂着头颅想要对我说句话,它说,欢喜吧,这苏醒!欢喜吧,这离别!——它终是不忍离去,它又站在了我的肩头,眺望着整条静止的如河流一般的街道!它终是不忍离去,它又扑上了我的脸,它说我很像它的母亲,它说我像它的母亲一样善良,它终是可怜它的母亲,它真的不想这个时候走,它怕它的母亲寂寞,但此刻它必须要去天堂等着它的母亲了,要等她,一定要等她了!它终是不忍离去,它在我的头顶上竖起翅膀立了一会儿,它要最后看一眼王红,它要最后看一眼母亲的病房,它在我的头顶上转了三圈儿,倏忽一声,它就不见了!
“啊——”,我终于哭出声来,我凄厉的哭声穿过阴霾的乌云,回声到了刚才打雷的地方,血蝴蝶告诉我,它已经穿过了云层,正向天堂的深处飞翔。人们惊愕地看着马路上这个嚎啕大哭的女人,人们都以为是这个女人失去了孩子!是的,就是我失去了孩子,实际上,她就是我的孩子,我嘀嘀亲的孩子!谁还能将孩子还给我!比我哭的更厉害的是王红,她抓起了地上的血,并且把那些鲜红的血摸在了身上,——她想让自己也变成像婷婷一样的血蝴蝶!我伸出手去,我摸到了王红的泪眼,我接住了王红真实的眼泪,王红怔了一下,她想对我说话,但我马上掩住了她的嘴……
王红恢复了记忆,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但是最美好的事情却伴着最惨烈的血蝴蝶的夭亡!我已经不能再说什么了,什么都是多余的,我要打破这悲伤,我俯下身子,两手从血蝴蝶的衣服下面穿进去伸展在冰冷潮湿的路面上,我的胳膊和我的身子,在无数的雨线和静止的人流中组成了一个“心”的形状,——我抱起了那只可怜的小小的血蝴蝶!
起风了,雨越下越大,雨声风声车声和人声,声声都聚在一起,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停泊在雨中低低的哭泣,那是谁呢?是你?是我?好像都不是,又好像都是,谁都说不清,是那些受了惊吓的灵魂吧?是那些腾升起来的终于离开地面的婷婷的灵魂吧!我附在婷婷的耳边,对她说,你听,这是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