璧月的腮边还沾着晶莹震颤的泪珠儿,她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夜,如此的静逸。她在静逸的夜色中,进入了甜蜜的梦想。她梦到了风尘仆仆的父亲,梦到了安详美丽的母亲,她梦到他们一家三口去了一个陌生的但充满希望的地方,——而这个地方恰恰就是她插队的梁村。他们一家三口快乐地生活在这里,他父亲教书,她读书,而母亲则弯腰种着美丽的农田。
这里春夏绿草如茵,鲜花盛开,秋天瓜果飘香,枫叶如丹,冬来白雪覆地,腊梅惊艳,真个是人间天堂,真个是世外桃源。他们在此定居下来了。这一天,父亲放学回家,执意要带她去对面的山坡看夕阳。太阳把依恋的光辉洒在高高的山岗上,山岗上绿树如冠,直上云霄。绿山岗和远天的彩云相连,让人不知道太阳是落进了云里,还是落进了山岗。鸟儿们齐头从山岗那面飞过来,翅膀上都还沾着太阳的醉红,鸟儿们的翅膀一扇,那些迷乱的醉红就化成了星星点点的散霓。她张开她的手掌,像鹰一样张开臂膀,她要接住那些纷纷下坠的梦一样轻的云霓,她要接住那些可怜的醉红!父亲用两只粗大的手掌,张开着拢在嘴上,做成一个扩音的大翅膀的喇叭,他朝着山那边呼喊。嗳——哎——,嗳——哎——,璧月感觉,那声音真好听,象流淌于山泉上的山歌。父亲不知唱了多久,反正她听得都醉了。太阳的红光越变越淡,它旁边围绕的云,也从灿红变成粉红,又从粉红变成绛红,变成绛紫,最后变成厚重的黑云黑压压地压过来,太阳是一个受欺辱的小婴孩啊,它失去了金光,它的脸变成了蜡染的透亮的蛋黄,它变成了一颗苍白的玉石,只听,咯噔一声,——它就沉入了无尽的黑山之中。
太阳沉下去了,沉下去了,没有星星和月亮可升起的夜晚,天地一片混沌,黑夜和白昼一下子变成了一对难以区分的孪生兄弟。父亲和她都慌了,他们慌不择路地从黑山岗上向下奔,他们跑着跑着,整个黑色的山岗突然跟随他们的脚步,在沉沉地轰鸣着向下陷落,向下震落,父亲大声喊着“璧月——,玉莲——”,但世界听不见他的喊叫,世界一片混沌,她的耳边只响起母亲从山岗外面传过来的一句诗:
“前世有缘结恩义,今世有缘觅好芳。”
她感觉,母亲这是说的她和徐毅,又好像不是,她被这种怀疑折磨的难受,她的心怦怦直跳,只听母亲又说:
“风鸟起舞邀相伴,拍翅高飞一对啼。
只望知心不嫌弃,翻山过岭来交心。
结交青年如骨肉,结交一世恩义深。”
后来,她就什么也听不见了,一声巨响,山岗倒转了过来,将她和父亲压在了山岗之下,一阵滚滚的浓烟之后,是无尽的黑暗和恐怖……
她猛地打了一个冷颤,睁开了眼睛,发现刺眼的阳光正照在她的手心,照在她手心里的那块玉上,那块父亲留给她的白玉在她的手心安然的栖放,像一颗跳累了的白心脏,刺红的光线热烈地照在那块玉上,那块玉忽然就变成了一块灼红灼红的石头!
她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可怕,她接连又打了一个冷颤,但她感觉自己的身子好像摇晃不动了,——原来,徐毅怕她睡着了着凉,特意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而且还拿出自己的大衣给她盖上!她赶紧把玉坠收起来,揉揉惺忪的眼,看看身旁的云儿,云儿也正启开比秋水还要清明的眼睛,微笑望着她。云儿的神情很恬淡,恬淡的就像原野上经秋而不衰败的菊花,她没有丝毫的不自在,但如果她也像她一样爱着徐毅,那她为什么一点儿也表现不出来呢?她笑了,她的笑,很纯洁,纯洁的就像一朵傲放的玉兰花,她感觉,云儿忽然使她抓不住那一缕醉人的洁白了!
梦中,母亲的那几句诗,仍然萦绕在她的脑海,使她禁不住与她目前的状况联系起来!她想,她现在和徐毅和云儿正要赶往的地方,正是一个叫梁惠镇梁村的地方!是的,就是那么一个地方!难道那个地方,真的就会成为我的第二个永不离弃的故乡吗?啊,故乡!一个散发着多少乡愁的字眼儿啊!我就要投进你的怀抱了!
当她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徐毅怀中胡思乱想的时候,脸儿不自觉地红了,她笑笑,她挣脱了他的怀抱说,“我做梦了。”
“是的,我听到你大喊大叫了。所以才挪过来紧紧地抱着你!”徐毅伸出手,又用温暖的手掌握住了她的手。
她被他这样的紧紧地握着,就像梦中父亲紧握自己的手掌,她抬头看看徐毅,徐毅也正拿一种深情和关怀的眼神望着她。白亮的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徐毅那张坚毅的脸庞上,使这张还残留孩子般稚嫩的脸,陡地有了一些男子汉的刚强。她朝着这张脸上的一双眼睛,深深地望进去,她感觉自己仿佛跌进了两汪深潭,变成了一条自由游动的鱼儿,她想起了母亲临终时的遗言,想起了他握着母亲的手,信誓旦旦地点头答应“娶她”的那个瞬间,……,所有的瞬间,都像车外的风景一样,恍然地向后倒,向后倒。
云儿也悄悄地挪过来,她望了一眼人头攒动的车厢,头一歪,——就倚在了徐毅的肩头,徐毅伸出他充满力量的手臂,像老鹰护着小鸡一样,将璧月和云儿,紧紧地圈在了自己的怀中!此刻他们明白,他们就是相依相伴的兄弟姐妹啊!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窗外的风景,他粗重的声音,立刻回荡在璧月和云儿的耳畔,他说,“再有五天五夜,我们就到达梁惠镇梁村了,那是我们的故乡,那是我们的扎根之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