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楼外谈红
3597300000008

第8章 小奴才茗烟:贾府上下,数他为第一快活神仙(1)

如果说《红楼梦》这部书里,基本上可分为主子和奴才这样两部分人物,那么,能与称得上“富贵闲人”的主子身份相匹敌、活得自在而又滋润的奴才,大概要算贾宝玉的小厮茗烟了。

这主子,这奴才,真是很匹配的一对。

做奴才,能混到这么得意的一步,不容易!而且,最让别的奴才同伴羡慕不已的,是这小子也不见太费心巴结,费力做事,就得到了这份功德圆满、优哉游哉的肥差,好事有他的,孬事摊不上,因此很让有些人眼红眼馋。

我就常常羡慕我周围的那些很讨领导欢,很得诸多便宜,而且还不是十分下作地去拍马屁,按鬼子的话说“狡猾狡猾”的朋友。

奴才,是中国封建社会中特定的一种职业,专门为主子服务而无独立人格和自我意识的人群。民国以前,当奴才是光明正大的,有的人想当奴才还不得呢。民国以后,提倡平等,觉得奴才二字,总是太不雅了,遂没人自称为奴才了。

但有奴才思想的人,却未必随着封建社会的推翻而绝迹。所以,“反封建”三字,断断不能说已经彻底完成了。

先贤大儒,巨匠宗师,不管多么了不起,学子对他们尊崇备至到无以复加的程度,但绝不搞肉麻的人身依附。西哲云:“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这就是民主社会的自由风气。但是,在学术界,在文学界,或其他什么界面,那些一定要把自己划属于哪个门头,附庸于哪个名流,甘心马前鞍后跟随,低声下气侍奉之辈,估计他们心灵中这种奴才劣根性,说不定已是基因,六根未净,残渣尚存,所以才有这种“雅好”。

茗烟,后来因为“宝二爷嫌‘烟’字不好,改了叫焙茗了。”他和扫红、锄药、墨雨,以及不知是原有的还是后来扩大编制才增加的双瑞、寿儿,统统是宝玉的奴才。看样子,他如果不是头儿,至少也是个领班。就看他大闹书塾时,嚷着:“你们还不来动手!”命令这几个家伙往上冲,为主子卖命时的劲头,可见不是一般人物。

曹雪芹未曾交待过焙茗的来历,我们知道他姓叶,他老娘也在怡红院里当差,叫叶妈,其他就不很清楚了。可以肯定的,冲他下面这番话:“他是东府里璜大奶奶的侄儿,什么硬挣仗腰子的,也来吓我们!璜大奶奶是他姑妈。--你那姑妈只会打旋磨儿,给我们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我眼里就看不起他那样主子奶奶么!”便大约估计得出:一、这小子是“家生子”,属于系统内部人员,颇了解一点背景材料,是所谓的知情人士。当奴才的,对主子的隐私,特别感兴趣,是一种天生的职业习惯。二、也许他的老爹兄嫂或其中之一是琏二奶奶门下的。主子气粗,奴才腰杆也硬,这也是这班人爱仗势欺人的背景和后台。所以他才敢骂那个金荣是小妇养的,揭个底朝上。

至于,贾宝玉怎样选中焙茗做自己的贴身奴才,不得而知。若从凤姐向宝玉讨小红这一节看,八成是她推荐的。她既然可以把人调出来,那么也可以把人派进去,我估计凤姐的秘书彩云,就会将这人事上的工作妥善安排了。否则,焙茗不可能成为贾宝玉的某种程度上的心腹,有背景。奴才固然利用主子,但主子未尝不利用奴才,两者相互依存。像哥尔多尼的《一仆二主》中的特鲁法尔金诺那样,拥有自己见解的奴仆并不多。凡奴才,甘为奴才者,都是十分甘心成为主子的得力工具,并以此为荣。

因此,在《红楼梦》一书中,除了傻大姐外,凡奴才,无不卷入主子与主子之争、主子与奴才之争、奴才与奴才之争中,这里既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蚂虾的残酷,也有一山不容二虎、有你无我、有我无你的火并。说实在的,在金陵贾府里,主子不好当,奴才同样不好当,无不荷枪实弹,枕戈待旦。只有两个人例外,那就是贾宝玉和焙茗这一主一仆了。

焙茗在《红楼梦》里,虽说是个小角色,但他却是一个会当奴才的奴才。他精通奴才学,但又不是为艺术而艺术似的为奴才而奴才,所以,他才活得很开心。有的奴才当得很不如他洒脱,譬如焦大,被塞了一嘴马粪,是个傻奴才;譬如王善保家的,讨了个大没趣,是个不长眼的奴才;譬如袭人,虽然谋到手姨娘的位置,可太费心机,太费力气,其实是个绞尽脑汁的活得挺累的奴才。只有这小子,快活得很,洒脱得很,在仪门外绮散斋书房掏小雀儿;在挂着一轴美人像的小书房里,按着万儿干那警幻所训之事;敢假传圣旨,把主子哄骗出来;还敢在主子烧香祭祀的时候,开一个来世变女孩儿的玩笑。

这说明他奴学造诣之高深,可惜大学里不开这门课,否则,茗烟肯定会讲授得头头是道的。第一,必须牢牢掌握主子的志趣,必须深谙主子的习性,好其所好,恶其所恶,说一不二,说二不一。那些马屁拍到马脚上,脸上挨一记热辣辣的耳光者,多半是没吃准摸透主子的性格所致。贾宝玉是位泛爱主义者,有双性恋变态心理,有雌化倾向,再没有比变女孩子这句话,更投合他的心意了,这就是茗烟的伶俐处和聪明处了。

第二,得说主子想说而不愿自己说的话,得做主子想做而不想自己做的事。一句话,当奴才的必须为主子“卖块儿”。“嗔顽童茗烟闹书房”一回,传神地描写了一个小奴才仗势逞凶,为主子冲杀卖命的场面。贾宝玉被欺侮了,他“乃是宝玉第一个得用且又年轻不谙事的”,“无故就要欺压人”的人,休说别人调拨他,即使没有贾蔷唆使,他也不会放弃这样一个为主子立功邀赏的机会,除非他不知道。

不过,这小子贪玩,是个并不尽职的奴才,有一回宝玉挨打,急需个贴身人去通风报信时,他却不在,不晓得何处去了?打到半路上,整个贾府沸沸扬扬,他才出现,还把薛蟠当替罪羊给饶了进去,后也不见他多么失宠。这一回闹学堂,倘非贾蔷通风报信,他又不知道哪里去了。但他杀将进来时,“姓金的!你是什么东西!”一把揪住金荣,喷出一堆脏话,“说你是好小子,出来动一动你茗大爷!”那声势也够吓人的。

由此,不禁纳闷,这个吊儿郎当的奴才,并不得力,不知何故继续受到主子的宠信,就耐人寻味了。也许因为:一、来头比较硬,宝玉不得不给面子;二、宝玉整日在内帏厮混,小厮如何如何,他无所谓;三、也还该说,贾宝玉不是个难侍候的主子,不挑剔,比较随和。恐怕更主要的,焙茗懂得(也是所有刁滑的奴才都明白的),手里抓有主子的短(无论是主子自己出的错,还是奴才下的套,让主子钻,故意诱使出的错),把握他的隐私,这样,主子虽然可以主宰奴才,但奴才也有了反主宰的一些本钱。

曹雪芹对焙茗着墨不多,不过,把这小子表面上讨好巴结,迎合取巧,实质是企图控制(哪怕是些微的)贾宝玉的小伎俩,写得入木三分。这样说,也许多少有点冤枉焙茗,他未必存有歹心。可是,为人奴者的先天本性,或下意识使他不得不然。第十九回贾宝玉过宁国府看戏,他不喜欢那些神鬼妖魔的戏文,更不喜欢那些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地步的人客。所以到各处闲耍,在小书房碰上了茗烟的风流韵事。以后,茗烟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做什么呢?”茗烟微微笑道(请注意这副表情):“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城外逛去,一会儿再回这里来。”鬼知道他的什么点子?贾宝玉提出了去看花大姐姐,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请注意这小手段):“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这当然是卖乖,其实他巴不得呢!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所以好多主子常常上了奴才的当,吃了奴才的亏,就是由于被一口一声的“喳”的表面上的顺从蒙蔽,而看不出内里的阴的一面。茗烟把宝二爷引到花大姐姐家,这在贾府是违禁的事。宝玉光看到这小子为他承担风险的一面,并没有意识自己将有把的烧饼,让这小子攥着了。

贾宝玉还傻不唧唧地说:“有我呢!”所有被马屁拍晕了的人,都面露如此傻相。我也看到一些所谓的文学“大师”,被那些啃招牌边的弟子捧场时,那副得意到麻木的呆相。我也看到文学界的领导,被那些趋炎附势者的口水,和一些想得到虚名的男女作家的唾沫,恭维得七荤八素的时候,都这样拍胸脯许诺过的。尤其女作家,虽然,一个个长得不怎么样,可把胸脯贴过来,也让这些领导目迷五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