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抽屉里,一件一件的小物件,杂乱地相处在一起,计算器,订书针,订书机,乒乓球,乒乓拍,小镜子,透明胶,固体胶,削铅笔的小刀、卷笔刀,指甲剪,剪纸用的剪刀,一柄檀香木的扇子,像戒指一样戴在大拇指上专门划橙子的塑料环,象棋有两副,磁铁的,黄杨木的。犹如一个日杂小百货的铺子。这些都是他上街,一时喜欢带回来的。
小我几岁,一直拿他当我的小弟。1998年,因三峡大坝的兴建,老县城东迁,学校就由乡下顺势搬进了新县城,单身一人流浪在他家。白天在学校抬了一天铁架子床之后,晚上就盘腿坐在他家客厅的地板上下象棋,观战的人围了一大圈,或蹲或趴。围观的人自然分成两派,这时下棋的人只要带上耳朵就行,说的人高兴,走的人高兴,赢了哈哈一笑,输了也没什么,再来。在这里,棋只是一个中介,把人聚在一起,把各自的快乐拿出来分享。他略略地有些任性,偏不按支招者提供的路线行棋,宁愿走一些缓招甚至是败招,支招的人不乐意了,嘟嘟哝哝的,他却怡然自得,什么事也没有,有气的便趁势倒戈,跑到他敌对的一方去了。
他不爱搏杀,总是在寻找一条稳妥的路线,因而丧失了一些精彩的杀局,棋路与人的性格有关,他的生活也是这样吗?不由得想起《世说新语》里记载的谢安,谢安与人下棋,谢玄从淮地派回信使,谢安看完信,默默地不说一句话,仍是慢悠悠地看着棋局,客人问淮上战况,谢安只淡淡一句:“出征的小儿辈已经大破敌兵了。”说这话时的神色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古人称围棋为“手谈”,手与手的交谈,象棋也是一种手谈,棋子的行经路线,就是你心绪的外露,进与退,攻与守,强与弱,战与和,都是你在与对方交流。恋人之间,手与手的相握,也是一种手谈,是生命之间的互相信任互相依托。父亲拉着女儿的手,也是一种手谈,是父亲把小心传递过给女儿,女儿把信赖交给父亲,不是吗?
男人是一个贪玩的孩子,需要有一件喜欢的玩具拿在手里,才会安静下来。他的玩具就是象棋,只要下棋,他会忘记许多事。我住在校外,下班后时间尚早,就会约他下两盘。有一次,一盘棋没下完,天已暗了下来,完全是凭感觉在行棋,他的妻子下班回来路过,喊他回家,他不应,沉在棋局中。
后来,他有了女儿,渐渐地下棋的时间,像一支挤完了的牙膏,再也挤不出来了,渐渐地我也不下棋了。再后来,学校有了活动室,里面有象棋,我一次也没在那里下过,唉,象一本日历,翻过就翻过了。妻子极力怂恿我到网上去下棋,开始不愿,后来下了,迷了一段时间,终于觉得无趣,删掉了游戏。画家范增曾画过一幅画,怪石之旁,老松之下,憨态可掬的两个顽童,纹枰坐对。斯情斯境,让我想起过去下棋的一些片断。陈毅元帅写过一首关于棋的词,惜乎记不全了,其中有这样几句:“纹枰坐对,谁究其中味,胜固欣然败亦喜,落子古松流水。”天,地,人,棋子,古松,流水,让人生向往之心。
东晋人王导过江后,多次回忆起自己过去在洛水边与裴成公、阮千里各位贤人共同清谈论道的事,羊曼说:“大家早就用此事来称赞你,何必反复说它呢?”王导说:“也不是说我必须这样,只是那种时候已不再有了!”大片的时光犹如田野里消失的庄稼,季节之外,一些细节明亮起来,上升成为时光之流中回忆的岛屿。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一切可堪回忆,而又不胜追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