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国文说三教九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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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雪夜访戴(2)

正如那些报纸上天天见名字,荧屏上晚晚见形象,书店里处处见作品,网络上时时被点击的红人,令我不解一样,怎么总是没完没了地,永无厌足地折腾呢?闹不闹?烦不烦?后来,我明白了。这是一种“多米诺骨牌”效应,第一张牌倒下,第二张牌也就跟着倒,欲罢不能。

因为你想罢,别人也不让你罢,靠你卖钱,靠你撮饭的人,恐怕轻易也不会让你罢。再说,你已经拿大顶,头朝下倒立在那里了,成了时人注目的中心,你也不能就此拉倒。至少,有人向你讨钱的帽子里扔钢镚,至少,还有人为你的面不改色心不跳喝彩,因此,你自己也不想罢。一罢,全完,不就白费劲儿了吗?于是,只好抱着生命不息,炒作不止的恒心,继续卵子朝上头朝下地竖立在那里。

“雪夜访戴”的主角,虽然高明,说穿了,也是很在意这种热闹效应的,这也是所有热衷于炒作者的共同心态。要是听不到别人嘴里念叨自己的名字,看不到别人眼里关注自己的神色,觉不出无论走到哪里,身边总有环绕自己的一圈人,那一份寥落、寂寞、冷清、凄凄惨惨切切,真像是有无数的蠕虫,在咬啮着自己那颗已经受不了冷落的心。

于是,不制造一些新闻,不弄出一些响动,他是受不了的。于是,又看到了这位公子哥的表演:“王子猷尝行过吴中,见一士大夫家极有好竹,主已知子猷当往,乃洒扫施设,在听事坐相待。王肩舆径造竹下,讽啸良久。主已失望,犹冀还当通。遂直欲出门。主人大不堪,便命左右闭门,不听出。王更以此赏主人,乃留坐,尽欢而去。”

如果放在今天,娱乐版肯定会有“王子猷大闹竹林”的报导。

可惜的是,在《世说新语》这部书里,还有一则情节类似的记载,未能让王徽之独美于前。偏偏与他抢风头的,不是别人,而是他的弟弟王子敬,即王献之。“自会稽经吴,闻顾辟疆有名园,先不识主人,径往其家。值顾方集宾友酣燕,而王游历既毕,指麾好恶,旁若无人。顾勃然不堪曰:‘傲主人,非礼也,以贵骄人,非道也。失此二者,不足齿之伧耳。’便驱其左右出门。王独坐舆上,回转顾望,左右移时不至,然后令送着门外,怡然不屑”。

同样的剧情,不同样的结局,两相比较,倒能看得出来,一收一放之间,两兄弟的实力差距。他弟弟所以比他更有恃无恐些,更浑不在乎些,因为王献之的谱,能摆得更大些。而他,一个骑兵参军,是无法与驸马爷相比。现在还查不出王献之逛顾辟疆花园赏竹的时候,是否已任吴兴太守,若如此,这狂,就更没说的了。这样一比,顶多是个肩扛四个豆的王子猷,能不黯然失色吗?

其实,王谢子弟,谁不标榜清高,这种权位上的差别,会对王子猷产生影响而情绪低落吗?似乎应该不,然而却不能不。中国的文人,除极个别者,在乎权位,甚于在乎金钱,为之朝思暮想,为之夙夜匪懈,要甚于一般的追名逐利。在封建社会里,皇帝兴文字狱,不知多少文人掉了脑袋,但无数举子,仍旧本着“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地做那金榜题名的梦,冀图从皇帝手里接过那件黄马褂。官之大小,权之轻重,是十分在乎的,连死了以后的谥名,都全力以赴去争的。别看他们口口声声不为五斗米折腰,不稀罕那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但在有可能得到的权位面前,没有一个人会掉头不顾而去的。

所有的演潇洒,装潇洒式的炒作,都不会离这利益的原动力太远。因之,对于敏感的王子猷而言,虽然他和他的弟兄们都拥有与生俱来的风流,和根本推不开的富贵,但客观存在着的高低之别,上下之分,这种心理上的隐痛,也会使王徽之活得不那么百分之百的开心。在王羲之的几个儿子中间,王子猷,一直处于这种觉不出来的压抑气氛之中,所以,他才有“雪夜访戴”,“竹园闹主”的表演,他不但需要人知道他的存在,更需要人为他的存在喝彩鼓掌叫好欢呼。

然而,他总是失落,有一次,他们弟兄三人“共诣谢安”。在王导以后,这位曾经指挥淝水之战的谢安,便是朝野众望所归的人物了。不过,在很长时间里,他一直隐居,时人有“谢安不肯出,将如苍生何”的舆论,把希望寄托于他。所以,这位头上有光圈的名流的人物品评,一句话,便举足轻重。“二兄(徽之、操之)多言俗事,献之寒温而已。既出,客问安王氏兄弟优劣,安曰:‘小者佳。’客问其故,安曰:‘吉人之辞寡,以其少言,故知之。’”而且,谢安对王献之“其钦爱之,请为长史,安进号卫将军,复为长史”,如此重用,如此信任,在一向自视甚高的王子猷心灵里,能不留下难以抹去的阴影吗?

他先在大司马桓温属下,任参军,后在其弟车骑将军桓冲手下,任骑兵参军,成了一个弼马温的角色。这种与他家门光荣不相称,与他兄弟们职务不相称的安排,也不能让他心理平衡。有一次桓冲问他,“卿署何曹?”对曰:“似是马曹。”又问:“管几马?”曰:“不知马,何由如数!”又问:“马比死多少?”曰:“未知生,焉知死!”最后一句,是孔子答复子路的话,他竟然拿来调侃上司,这潇洒也相当够意思的了(以上均《晋书》)。试想一下,琅琊王家,东晋政权中的第一豪门,皇帝都不得不让出龙椅的半边请姓王的坐,现在他却坐在冷板凳上,受命于行伍,那情绪会好起来吗?

更何况他的婚姻状态,显然属于太过平庸一类,在史书上找不见一笔记载,比之娶了金枝玉叶的弟弟王献之,比之讨了谢家才女的哥哥王凝之,王猷之也无法神采飞扬起来。尤其他弟弟在当驸马前,与爱妾桃叶浪漫的恋情,与前妻郝氏缱绻的挚爱,那首为心上人写的《桃叶复桃叶》的爱情歌曲,竟流行江南一带,所有这些风雅绮丽的韵事,都与王子猷无缘,作为一个男人来讲,岂止是感到扫兴,窝囊,别扭呢?更多的倒怕是泛上的酸不溜丢的苦恼吧?

所以,他时不时地要潇洒一番,要制造一些足够上娱乐版的头条新闻,在当时的南京城里,他肯定是娱记紧紧追踪的明星。“王子猷出都,尚在渚下,旧闻桓子野善吹笛,而不相识。遇桓于岸上过,王在船中,客有识之者,云是桓子野,王便令人与相闻,云:‘闻君善吹笛,试为我一奏。’桓时已贵显,素闻王名,即使回下车,踞胡床,为作三调。弄毕,便上车去。客主不交一言”。(《世说新语》)

直到他弟弟垂危之际,出于手足之情,使他道出了心底的隐衷,“吾才位不如弟”,正因为才力的不逮,权位的差别,才不得不一个劲地装潇洒,演潇洒,填补心灵中的空虚。然而,王献之一死,他也未能活多久,至此,于是,这位公子,那可怕的多米诺骨牌效应,才中止进程。

明白了这一点,也就懂得当今文坛,那些热衷于炒作的作家,干吗要死去活来地折腾了。估计这些先生们,女士们,与王子猷一样,大概都有他(她)们见不得人的精神上的隐痛,和不可告人的内心里的苦衷。

文人嘛,大部分具有表现欲,甚者,还具有强烈的表演欲。这两者,从本质上看,是一回事,只是低度酒和高度酒的区别而已。从语义上推敲,表演应该要比表现更外在,更夸张一些。表现,主要是突出自己,让别人知道他的什么,而这个什么,基本上还是属于真我。表演,当然也是突出自己,但突出的什么,很有可能并非真实的自我,而是假我,或者压根儿的非我。然而,无论他怎么兴高采烈地表现或者表演,总是会有他内心里不快乐的一面。

偶读明代唐寅的诗作,题为《梦》:“二十余年别帝乡,夜来忽梦下科场,鸡虫得失心尤悸,笔砚飘零业已荒。自分已无三品科,若为空惹一番忙,钟声调破邯郸景,依旧残灯照半床。”

小时候,随大人在书场听弹词《三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谁也比不上这位风流倜傥的吴中才子唐解元,更快活无比,更开心自在,更得心应手,更放浪不羁的了。他的潇洒,他的炒作,他的表现,他的表演,无不臻于登峰造极的地步。然而,从这首诗,从这其实也是他伴其一生的梦里,我们不也体会出他内心深处的阵阵隐痛,聊作佯狂的背后苦衷,和那掩饰不住的怅惘吗!

所以说,潇洒难得,难得潇洒,想到这里,对于时下喧嚣的市场化炒作,对于时下文化人的忙忙碌碌,烈烈轰轰,奇奇怪怪,热热闹闹,也仿佛多了一份理解,也就随之豁然了。于是,还有什么好说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