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李国文说三教九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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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雪夜访戴(1)

--中国文人作秀,他算是领潮流之先者

《世说新语》里,有很多魏晋文人的潇洒故事,最脍炙人口的,莫过于“雪夜访戴”这段佳话。要论潇洒,能玩到如此令人叫绝的程度,从古至今,还无人与之颉抗。

如今,不是没有潇洒的文人,也不是没有文人的潇洒故事,只是称得上为文人的今人,很遗憾,无论学养,教养,素养,修养,这四养,实事求是地讲,较之古之文人要差池一点儿(有的,恐怕还不止一点儿)。因而,即使潇洒,也难免捉襟见肘,进退失据;纵有风雅,弄不好也会水裆尿裤,令人气短。

潇洒二字,谈何容易?也不是说潇就潇,说洒就洒的。冷眼旁观文坛半个世纪,有的,潇洒得起来;有的,潇洒不起来;更多数人,其实是在装潇洒。装,也就是演戏了,红脸,黑脸,白脸,三花脸,老绷着那架势,我看他们也挺累的。演好了尚好,演不好,拿不住那个劲儿,不知哪招哪式,露了马脚,不知哪腔哪调,错了板眼,一片倒彩,贻笑大方,也蛮不是味的。所以,从古至今,作家的内涵如何,才是能不能够潇洒起来的基础。

且看4世纪的王徽之先生,是怎么“秀”的?而且从中我们又可以观察到一些什么?

“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

这个王子猷,其父,是晋代大书法家、江州刺史、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王羲之。其弟,是与父同样有名气的书法家、简文帝婿、建威将军、吴兴太守王献之。其叔祖父更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由于王导在晋室南渡后的筹谋擘划,才得以使司马睿偏安江南一隅,使晋祚又延续了百年之久。

因此,从这样总揽过晋元帝,明帝,成帝三朝国政的宰辅家门里走出来的年青人,今天那些高干子弟是无法望其项背的。应该说,真正的贵族,和暴发户贵族,和装扮出来的贵族,和尚未洗净腿上泥巴的贵族,是有着本质区别的。因此,像王徽之以古老的门阀背景,和深厚的文化底蕴为基础的潇洒,不是随便一块什么料,就能行得出,做得到的。

而时下那些认为有钱就能够买到一切,认为有权就等于拥有了一切的新贵们,我也真佩服他们那种以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的勇敢,觉得恶补一顿,便也八九不离十地像模像样了。于是,活像巴尔扎克笔下那些来到巴黎的外省绅士,勋章,宝石,假发,燕尾服,长柄眼镜,跳小步舞的紧身裤,都一律装备齐全。可贵族岂是好当的营生吗?一要有渊源,二要有传统,三要有气质,四,更在于谈吐,举止,风度,仪态,所反映出来的器识,历练,修养,人品等等文化质素。一不留神,那呆鹅般的眼神,怔在那里,那傻张着的嘴,愣在那里,那习惯于跟在牛屁股后面的蹒跚步态,戳在那里,便把乡巴佬的本色,和盘托出了。

其实,有钱也好,有权也好,可以附庸风雅,无妨逢场作戏,但一定要善于藏拙,勿露马脚。即使你的吹鼓手,你的啦啦队,哄然叫绝,说你酷毙了,雅透了,您也千万别当真。别以为自己就是真雅,就是大雅而忘乎所以。记住******那首《沁园春》,也许是一贴清醒剂,连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认为“稍逊风骚”,“略输文采”呢,问一问自己,究竟算个老几?

雅是一种文化,精神,学问,道德的长期积累的结果,雅是一种境界,意趣,品位,见识的综合素质的表现,琅琊王家,到了王徽之这一代,那记载着雅传统的厚厚家谱,不知翻过去多少页了!您哪,先生!所以,雅这个东西,表面上有,不算有,肚子里有,也不算有,只有骨子里有,基因里有,才算真有。

大家心知肚明,如今报纸上,电视上呶呶不休的那些文人雅事,只能说是要名,要利,要权,要色的赤裸裸自我表演,离真正的潇洒甚远。于是,谁也没有开会研究,谁也没有统一口径,约定俗成,一言以蔽之,统称之曰“炒作”。这个新名词,颇是那些急功近利的文化人状态的精彩表述。当然,王子猷也在表演,也有他的欲望,和想得到的东西。不过,他够水准,不那么下三烂,不那么迫不及待。所以,装出来的贵族,不是真贵族,做出来的潇洒,也算不得真潇洒。王子猷坐在船舱里,那一张脸上,炉火纯青得让你几乎猜不出他心底里,究竟在想什么。

剡溪,大约是今天的嵊县。旧时读郁达夫先生文章,知道他喜欢听“的笃班”,而且还伙同鲁迅先生一块去听过。“的笃班”,就是越剧的前身。从绍兴开车去这个越剧的发祥地,现在,估计用不了一个钟头。可在古代,得在曹娥江上坐一夜船才能到达。这位王羲之先生的五公子,欸乃桨声之中,雪花纷飞之夜,终于到了要去的这个地方。但故事来了,走到要去访问的隐士戴逵的家门口,正想举手叩关,忽而迟疑停住,然后转身返舟,依旧原路折回。

乘兴而去,去到了。兴尽而返,回来了。说白了,去,等于没去,说等于没去,可实际又还是去了。这位名士要的就是这份意思,见不见到戴逵,那是无所谓的。在意的是这个过程本身,过程既然有了,其他就不在话下了。

于是,经南朝宋临川王刘义庆记下来,大家读到这里,无不钦服,赞不绝口。

我也曾经心仪得不行过的,而且,还读到别人的文章,把王子猷这一次“雪夜寒江舟,把盏独酌人”的行径,足足那么誉扬了一通。但有时,细细考量过去,如果,王子猷去了剡溪,回到山阴,不那么张扬的话,除了他自己,和几位划了一夜船,已经精疲力竭的船工,没有人会知道这次忽发奇想的旅行。所以,我一直以小人之心忖度,王徽之也是在演潇洒,在营造他在时人心目中的风雅形象。

好像,这位公子哥,也难逃炒作之嫌呢!

尽管如此,我还是十分膺服他的高明,高明在于他这样做了以后,不仅名噪一时,而且成为千古风雅。更高明的是,他这样做了以后,别人再也无法重新来过。他把事情做绝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地悠悠,只此一次,他独领风骚。你能不为这样顿成绝唱的“秀”,五体投地吗?

现在,即使你雇一架直升机,飞过去,又回转,别人只会视你神经有问题,而不会赞扬;知道这典故者,顶多笑笑,说一句东施效颦,就够客气的了。而且,我也不相信今日之现用现交的文人才子,会那么冒傻气,投资于一位马上见不到回报效益的隐士?除非那是一位刊发文章时附月份牌“美女”照一帧的同行,才肯去切磋切磋的。这也是女作家的裙后,总尾随一大批护花使者的原因。除此而外,就要看红包里有几张百元大钞了。

老实讲,从有皇帝那阵,迄至今日,写作,和写作的人,基本上都很“物质化”了,功利的目的,压倒了其他一切。也许,在性腺,金钱,权欲的驱动下,有可能不辞劳苦,奔波于途,去做一件什么事,去看一位什么人,前题必须是对自己有利。但是,穷酸秀才,囊中羞涩,广文先生,捉襟见肘,想潇洒,爱潇洒,以潇洒自命,但要真的潇洒起来,也并非容易的事。而且,几乎很难做到王子猷如此大牌的潇洒。银两充足者,未必具有这等雅兴,而涌上来这份突发奇想的情致者,也不会绝对没有;可物质、精神两手均不硬,就大牌不了。所以,这就是“雪夜访戴”成为后代文人艳羡话题的原因。

王子猷,豪门出身,高官子弟,本人也是黄门侍郎,骑兵参军,至少也是正师级的干部,官、钱、位,应该是说得过去的了,不是所有文人都能达到的境界。比起那些十年寒窗,熬尽灯油,蹭蹬科场,拼命八股,不知快活多少倍!按常理而言,王子猷似乎没有什么必要去张罗,去铺垫,去造势,去促销自己了,还有什么不够心满意足的地方呢?我也常常替这位古人纳闷儿,干吗呀,子猷先生,你累心不累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