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东方茶花女
妾乘油壁车,郎骑靑骢马。何处结同心,两陵松柏下。
西陵,也就是今日杭州孤山之畔的西泠了。有桥,便叫作西泠桥。桥畔有一亭,有匾,曰慕才亭;有联,曰: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
这块埋在此地的玉,这个风月的可人儿,便是传说中南齐的钱塘苏小小了。
十多年前,我曾看过杭州越剧团演出过一出越剧《苏小小》,那剧中的人儿,美丽聪明,自然是红颜薄命的,比《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又大大不如。出身在世袭的倡家,身为歌妓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何况自幼父母双亡,兄弟全无,住在西陵杨柳深处,每日笙歌乐舞,公子王孙。卖笑是可以的,卖身是不可以的。
照今天的话说,苏小小应该是一个旅游爱好者了。女流之辈又酷爱西湖山水,为行走方便,便自制了油壁车。车是什么样子,倒也不曾考证,想来下雨时是可以防水的吧。想像那山光水色之间,一车,一丽娃。美人既已人风尘,哪里再要顾得什么三从四德,什么笑不露齿、行不露足,放歌湖山之间,潇洒走十回八回,完全是个一千五百年前的女性个性解放者了。来来去去的人儿见了,能不为之倾倒吗?
然后,按照中国人才子佳人的传统模式,一个翩翩书生,也就是苏小小的白马王子出现了。书生阮郁,金陵人氏。油壁车、青骢马一见钟情,缠绵悱恻;然后严父召之,情郎别矣;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我看的那出戏里,苏小小就是在西子杨柳下生着相思病死去的。悲夫,故唐人鬼才李贺有诗云:幽兰露,如啼眼。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现。油壁车,久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
另有其人的东方茶花女
其实,在这东方的茶花女苏小小之外,是另有一个潇洒明智独立风采的苏小小的。阮郁泥牛入海无消息之后,她并没有吐血而亡,她依旧乘着她的油壁车,徜徉在湖光山色之间。某日秋,去烟霞岭一带赏秋日红枫,在破庙里见着一个落魄如秋风败叶般的书生,名唤鲍仁,便请来家中,赠银数百两,送他赶考。书生行前又作豪言壮语,大致意思,总是不混出个人样不来见你的意思。鲍仁走后,也是杳无音信的,苏小小更没有因此而耿耿于怀,她一如既往地热恋山水。要说为谁而病为谁亡,她倒恰恰是为了个西湖了。
那年夏秋之交,苏小小赏荷夜归,独坐露台,夜凉如水,侵成一病,临终遗言说:“我生于西泠,死于西泠,埋骨于西泠,庶不负我苏小小山水之瘾。”她的姨妈哭哭啼啼说:老天爷可真不长眼啊,让你那么美的一个妙人儿夭折啊!苏小小说:“这话错了,人要在活得最辉煌的时刻离去,那才是做人的福气,难道让我像残花败柳一般活在人间才好吗?”显然,苏小小是属于那种宁愿痛痛快快活一分钟也不愿狗苟姆营过一辈子的人。她是为山水而死的,不是为男人而死的。苏小小,真性情也,真见识也!
苏小小虽不为男人而亡,但男人们还是来凭吊筑墓了。此时,鲍仁已做了滑州刺史,他专程来杭,哭了一场,又在西泠桥畔择地造墓,立一石碑,曰:钱塘苏小小之墓。后人又在墓上建亭,名曰:“慕才亭”。如今墓是没了,亭倒还在,修得齐整,供人瞻员。
苏小小这样一个貌绝青楼的人儿,也是不能让她死了拉倒的。多少故事传奇便由此人出。据说她芳魂不殁,往往花间出现。宋代有个叫司马才仲的人,在千山万水之外的洛阳,竟然梦见了苏小小为他唱歌。五年之后,苏东坡推荐他到杭州秦少章处。秦少章指点他苏小小之墓,才仲也是个痴人,寻墓拜之。当天晚上,芳魂就来了。这样过了三年,才仲竟为这死去的女子死了,就埋在苏小小的墓旁。
苏小小竟有如此之大的魅力,无怪今日访慕才亭者,络绎不绝。
我却独羡苏小小这位杭州乡亲的词:“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玉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南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