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京密河札记
3579500000052

第52章

陕西延川县是个苦焦地方。这在整个陕北,是既典型又具代表性的。如同遗落在黄河西岸沙石畔上的一圪拢黄土,几干年的烈日曝晒,风雨冲刷,使之沟壑纵横、形容枯槁,貌似贫瘠不堪。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就像一个面带饥色、瘦骨嶙峋的穷汉。只是“人”穷志不穷,延川的石板坡上,硬是拐七扭八长出许多枣树,产的红枣又大又甜,远近闻名。延川人也性情非常,往往女强男烈,桀骛不驯,用当地土语说,一个个“遒头舷来”能得厉害。这么一来,老天爷爷赐予这一方的穷山恶水,反倒成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无穷宝藏。俗话说,狗不嫌家穷、儿不嫌母丑。一辈又一辈,争强好胜的延川人,固守在这一片贫瘠的土地上劳作耕耘,艰苦奋斗,同命运抗争,创造了一次又一次辉煌,令世人瞩目、另眼相看。

延川人的精神如同延川的山水,不甘寂寞、不守本分。是山就要高得出众,是沟便要深得惊人。仿佛事事都要争个与众不同,争个头名第一。“妈妈的,我就不信!”这是延川人说话的一句口头禅。远的不说,土地革命时期,反动军阀井岳秀的军事统治残酷无比,在陕北地区,挑头组建起西北工农红军先锋队的人,就是延川人高朗亭。“**********”期间,整个中国文艺园地沉寂萧条,头一个汀破沉寂发起创办地方文艺小报《山花》的人就是延川人曹谷溪。高朗亭他们自发组织起的武装,以后在****陕北特委的领导支持下迅速发展壮大,改名为陕北工农革命游击队第九支队。“九支队”作战骁勇,威震陕北。高朗亭在南征北战中锻炼成长为着名将军。曹谷溪等人自发创办的那张朴朴素素的文艺小报,在陕北、以至全省、全国产生了影响。更重要的是培养造就了一批文艺人才。像路遥、谷溪、陶正、闻频、海波等中青年作家,当年都是《山花》的作者,都是从这块小小的园地中学习“培土、浇水”起步,开始艰难的文学长征的。“九支队”与《山花》,是延川历史上辉煌的两页。延川人的不安分性格,使得他们并没有满足现状、固步自封。改革开放以来,他们面对贫穷,大力发展商品经济,继续弘杨敢为“天下先”的精神,率先开发红枣资源,把延川红枣加工成“金丝蜜枣”,销往省城,远销全国,甚至出口。眼下,连那些土生土产的五谷杂粮,也被开发成营荞保健“系列礼品”,名扬全国,备受青睐。

我多次到过延川,也认识许多延川人。对延川这块土地的贫瘠和延川人的与众不同深有感慨。用北京方言讲,延川这地方真正是“邪了门儿啦!”连外面的人,只要到延川生活一段时间,也会大变,变得很不安分,很有出息。真可谓“桔生淮南则为桔,生于淮北则为枳”。王维国(路遥)原本就不是延川人,他是清涧人。他的家乡清涧石嘴驿虽与延川仅一山之隔,但那边人的言语性情与延川人就有刚烈、婉约之别。他的干任何事情不顾一切,争强好胜,是典型的延川人性格。连在延川插队锻炼的北京学生,也是与众不同,许多人都有自己的“绝招”,震得四邻不安,地动山摇。记得当时有“赤脚医圣”孙立哲,专同坏人坏事作斗争的丁爱笛,教会无电缺柴少炭的农民使用沼气点灯做饭的习近平,后来就出了坐在轮椅上写小说的史铁生……这都是被延川精神同化了的人物,是延川的骄傲,延川人至今引为自豪。

近日没有想到,延川县又在全国爆出一个冷门!1995年2月11日,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报道:“延川县布堆画在中国美术馆展出”云云。第二天,正值星期日,我便专程前往参观。一边看着一边就想,这又是延川人的新绝招。据我所知,这种民间艺术在陕西原本是关中和陕北都有。但唯有延川人才能想到把它挖掘、整理、提高、改造成一种既具历史感又富于时代气息的令人耳目一新的现代艺术。干这件事情的骨干人物名叫冯山云,是个当过农民、教过民小,后又调到县文化馆工作的基层美术工作者。看了他创作的那几幅极富艺术个性的布堆画,我便很想见一见这个用剪刀和粗布片儿宣泄生活见解和艺术感受的延川人。于是,一位美术界的朋友揩着一个衣着朴素,相貌比衣着更不易引人注意的中年人打趣说广这就是冯山云,你看见他,大概就明白他画中的人物形容何以那么丑了吧。“冯山云略显不好怠思地笑了笑。的确,当我面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冯山云时,我明白了,他的画中人物为什么那么丑陋,丑陋得叫人像嚼苦瓜、辣角一样生冒冷汗。眼前这些布堆的画面,本是民间巧媳妇创造的玩艺儿,是古老原始的东西。可是这玩艺儿在冯山云的手中,却变得很不寻常,令人赏心悦目0也许是因为初次见面,表面上看起来,冯山云身上似乎有些延长、宜川人的谦和与腼腆。这显然不是延川人的性格。

然而,当他谈起自己热衷的民间美术,他的延川人”遒头跬来“的个性就突现出来现在,提起民间美术,很多人就要拉扯到现代派、印象派,就要拉扯到毕加索、马蒂斯……”他的极富有挑战性的开场白,令人有些吃惊,无形中也就调动起了想听听他的关于民间美术高见的欲望。但你无论如何也想象不来,面前这个穿着70年代的“红卫”服,头发蓬着,黑胡八茬的土包子,谈到“现代派”、“印象派”,说起毕加索、马蒂斯就如同一个农民拉起山里的糜谷、徉芋和本村的庄稼把式一样熟溜淌淌。他谈论着自己对民间艺术的见解,生着胡茬的嘴角上泛着白沫,那谈话的形式与内容之间所形成的巨大的反差,有一种延川人特有的“幽默”感强烈地显示出来,不禁使我想起了自己所熟悉的路遥、海波们。我这才隐约地意识到,这种“小人物关注大问题”、“土形式反映洋内容”的“幽默”也如同倔强不群的个性一样,是延川人的专利,连许多不识字的农民,也会在谈话中成功地使用这一手法。然而这种中国农民式的“幽默”规律,一经被眼前这个冯山云运用到民间艺术创作中,便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效果。他有一幅布堆画作品题为《黄河》,便是运用古老的艺术形式表现自己对中华民族数千年衍变史的独特的理解和认识。他的画面上充满了怪异的色彩和如猴似鬼的具象,但却又使人感悟到作者是在集中而强烈地宣泄着一种与众不同的历史观和生命意识。总之面对这幅画,你很难几句说清作者是在表现什么,也很难讲明白,作者的笔下画了些什么。只感到很凄厉、很浑厚,远远近近,天上地下,日月星辰,飞禽走兽,如同面对历史本身一样,重重叠叠、包罗万象9这是拟人化、物象化了的赋予了生命的真实的“黄河”的历史,也就是中华民族的繁衍史,抗争史,血泪史和振兴史。是经过了作者的理性思考和感情过滤之后的一部黄河文明的“百科全书”,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十分耐人寻味。这幅巨画,充分地显示了作者思路的辽阔和想象力的丰富,给审美对象提供了无限大的空间和暗示。这是具象艺术创造应当努力追求的大境界。

“艺术,即使有再好的形式,如果没有内容,那它也是空洞的、没有精神的……民间艺术之所以长久流传,就因为它有丰富的内容,蕴含着不朽的精神……青年后生光着脊梁蹲在田间地头、驼了背的老人弯着腰、黄牛卧在田头,他们都和大山一样,是浑圆的外形,这使人产生一种压抑、庄重、实在、纯朴的完美感,这里面包含着很大的力量。”这是冯山云的艺术观。他创作的布堆画《田头》,较完满地实践了他的理论。还有《烈日》、《山民》、《父子》、《婆姨》,也都集中地体现了他对黄土文化的理解。冯山云的布堆画艺术,是纯正的黄土艺术,也强烈地暗示着延川人“遒头尴来”的性格,是延川人精神的艺术再现。

延川的形象,从“九支队”到《山花》到“金丝蜜枣”、“五谷杂粮系列”到“布堆画”,是一脉相承的创造精神的结果,是沙石畔一样的坚硬,黄土山一样的坦荡,蛮牛一样的倔强,又如同山梁和河沟一样的鲜明、强烈、凄厉、生动。作为陕北人,我喜欢这种形象,这种自强不息的精神。这是多少代人生生不息的努力,是苦难与血泪的结晶,其中有些东西,永远值得推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