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京密河札记
3579500000040

第40章

街西头南面第一间瓦房里住着他们老两口。老伴儿总是穿着黑色的衣裤,腿带儿紧扎着,头光脸净,是那种收拾得干净利落的小脚老太婆。她整曰闷头不语,把屋子和门口铺着石板和碎砖瓦片的那一坨扫了又扫。如今怎么也记不起她的音容笑貌了。我们顽皮的小孩子就像好奇心很重的小麻雀,一整天几乎是无孔不入,但却从未走进过那间瓦房。夏天的曰子,瓦房的门敞开着,竹帘儿卷起来,我们从门口走过,禁不住朝里张望,总见那个精痩威严的红脸老头儿翘着腿悠然地躺在铺着大花油布的炕上。老太婆依然扭着一双小脚在地上忙活。在我们的印象中,他们两个人在屋里永远都保持着那样的姿态,生活对于这两位60多岁的老人,大约已经定格。这个老头儿,就是范老四。

居委会主任范老四在桥儿沟街上,可是一个人物。他的常年累月总是于两鬓和前额上呈现着火罐儿圆紫印儿的脸,是绝不出现在小桥头老柳树下面那些衣衫不整的畊闲传说古朝老汉们中间。而且手里总是捏着纸烟,从不像别的老头那样嘴里咬着烟锅。有许多许多个早晨,天刚朦朦亮,就听见街后山峁上传来一个昆音拉得老长的喊声今天的时候,打扫卫生的时候,上面来人检查的时候,圪里圪捞都要打扫千净的时候……”声音渐渐变小,终于背到山峁后面去了。这个声音,每每像公鸡叫明一样,把街中、山上和沟里的居民全都唤醒了。母亲每次听到这声音,便说你们听,范老四又叫唤上了,赶紧起来扫院。“我们便老大不愿意地由热被窝里爬起来,操起扫把去扫院,心里悄悄地骂着那个叫明鸡范老四。见街上家家户户都在扫院时,才渐消了不满的情绪。这时候,就见范老四光着头,耳朵上很滑稽地套着兔尾耳套,上身披着狐皮领大衣,手里提着用铁皮制作的喇叭口话筒,故意尧出那只戴了印有”居委会主任“字样袖标的臂膀,威严地迈着八字步从山坡上走下来。见到家家户户都在扫院,黑红的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色。”居委会主任,在人们心目中是一个很有权威的角色。上面的一切号召和指令,都是通过他手里提着的那只铁皮话筒传下来的。对于我们那个仅有百十户人家的小街的人们来讲,”上面“这个词是既抽象又具体的。许多人眼里,眼前走过来的这个精痩而威严的范老四,就是”上面“的化身。其实,从他自己的言谈举止看,大约也是这样认为的吧。听大人们讲,我们那个居民委员会的工作,在全管区搞得属于拔尖,年年都评先进。

不久,社教运动开始了。工作组一来,在山上旧管区的院子里开了一个会。会议通知破天荒不是由范老四的铁皮话筒发出,而是工作组员挨门逐户地叫。我们小虎子随着大人去看热闹。会上上面来的工作组长宣布:居委会主任范老四属于”四不清“干部,停职反省。范老四低头不语,站在人群前面,手里总是捏着的烟卷不见了,红脸涨成了生猪肝的颜色。过了几日,有人路过范老四家门口,见门上新贴了一副对子:善人近来,恶人远去。这成了他的一条罪状。说他”攻击工作组,抵制运动”以后事情怎么结局,便不记得。只是再也没听到山峁上发出范老四的铁皮话筒传来的呐喊。当时,我们并没有意识到那个铁皮话筒喊话的时代永远地结束了,只是觉得那喊声很有趣,时常在玩耍时,把双手张在口上,学着那尾音拉得老长的语气喊今天的时候,植树造林的时候,都到管区院子领树苗的时候,工具干粮自备的时候……”由于我模仿得最像,连一旁听到的大人们都会跟着吃吃地笑。范老四的声音消失了许久之后,并不被人们忘记。那个两鬓和前额总显出紫红火罐印儿的精痩威严的老人大约早已作古,但他的音容并不消失,那是一个时代的印记,将随着历史沉淀下来,不时地发出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