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京密河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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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辛中秋是一个在县文化馆搞美术创作和美术普及辅导工作的朋友。我在这个县工作期间,并没有分管文化,但由于业余爱好,工作间隙,总喜欢往文化馆跑,也就认识了他。

他住的房子很小,正冲着文化馆的大门。夏天屋里大概是闷热,房门总是开着,又不挂竹帘儿。因此一进大门,就看见他伏在桌子上作画,或是辅导几个学生学画,便禁不住走进去造访。他总是很热情,很谦恭。40多岁的人,瘦脸上并没有几根胡须,笑起来皱纹倒是不少,每一道皱纹都叫人觉出很苦涩的味道来。他总是穿着那件质地很便宜的化纤衬衣,上面粘着墨迹和颜料。房里的陈设也同他的衣着一样,透出生活的窘迫和辛苦来。除了那张摆着画具的桌子,就是一张大床。几床铺盖,像出门的民工那祥滚卷起来,亮出褥子下面垫着的几张旧报纸。冬季用过的小火炉子,满面尘灰地蹲在墙角里。好在四壁贴满了他和学生们画的画,才使这间顶多五六平米的房里,有了生机。

“坐吧,坐吧。”主人弯着腰站起来,硬把我让到那把房里唯一的木椅上。当我坐下来时,发现椅子的腿儿很不稳固,吱呀叫着直摇何。辛中秋似乎很抱歉,急忙把床上的被卷儿拉开,用衣袖扫扫上面的浮尘,说:“椅子不好坐,坐床吧。”我说:“挺好的,挺好的。”他也不再坚持,立在那里,粘着墨迹的手,似乎无处安放,显得有些拘束。我再一次扫视着这间宿办合一的小房儿,发现没有做饭的灶具,只有几双筷子和几只碗,便问:“你家几口人?”他说:“单说我这一小家,也就四口。”“你爱人在哪儿工作?”“没有工作,还在农村家里劳动。”“那你是一头沉干部啦?”他咧开嘴笑笑,那笑容依旧叫人觉得苦涩。正说着话,两个随他在城里念书的孩子放学了。大点儿的女孩子约十一二岁,面色红润,长得很俊秀,性情也活泼,见了人知道问候,显得健康而懂事。小点儿的那个男孩子,也就七八岁模样,面貌极像他的父亲,瘦小而有些羸弱,脸色微黄,看着明显有些发育不良,见了生人害羞,老低着头,躲在姐姐身后,不作声,更不敢露脸。见孩子回来,辛中秋也不说什么,把两只碗摆在画桌上,转身由床下拉出一个纸箱,取出两包方便面,用开水冲在碗里。两个孩子便各自拿了筷子去端碗。女孩子端起碗,对我说:“叔叔吃点饭。”我说:“不吃,你快吃,怕是下午还要上学吧。”孩子点着头,“嗯”了一声,就背过身急急忙忙吃起来。眼瞅着两个孩子吃得津津有味,我突然感到一阵心酸。

孩子们吃毕饭上学去了。房子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便指着墙上的一幅墨竹问:“这是你画的吗?”他说:“我画的,学着画哩。”我说:“画得峦好。这幅版画呢?”“也是我搞的。”那是表现一个农村妇女抱着小孩子正月里看秧歌的。妇女手上的虎爪套袖和娃娃头上的老虎帽,脚上的老虎鞋被特别地强调刻画出来,整个画面的民俗气息和装饰味很浓。是一幅很有文化品味的版画。更为传神的,是妇女和娃娃的神态,那种专注、那种欣喜、那种惊导,通过眼神准确而巧妙地传达出来,折射出北方农村正月闹秧歌的热闹与欢快,强烈而耐人寻味。辛中秋见我久久地注视这幅题名为《看秧歌》的版画显然很高兴,说:“这幅画,是去年正月搞的。”“嗯,这幅很不错,很概括很有内涵,生活气息也浓,要是搞成套色木刻,效果可能更好。”不料他说,“这类特写小品画,我觉得还是黑白效果好。几种颜色,画面容易显得杂乱,大效果反而不好。”听他这么说,我倒很吃惊,想不到谦恭随和的辛中秋,竟能说出这样有板有眼的话。目光便由画面转移到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我当下有些吃惊。想不到一个人的表情会有这么大的变化。面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基层美术工作者,当他谈论他所钟情的绘画艺术时,他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的由于某种压抑总是谦恭而处处透出苦涩的脸上显出强烈的热情和自信,透出一个立志献身于艺术创造者的独立人格。那先前总是不无自卑地眨巴闪动着的目光,此刻变得坚定自信起来。当我重新注视着他的脸,就像读着他的画作一样,感到那也正如一幅木刻,每一条纹理都很真实,很合理,也很美。

记得又一次,是冬季的夜晚,外面落着雪,房里的火炉生得很旺。辛中秋刚参加过一个学生的婚礼,喝了几口酒,脸色红红的,有些兴奋。他从床底下拉出一只大木箱,打开来,里面全是他的画作,有国画、水粉画,更多的是版画,他把这几百幅画拿出来,摆到画桌上,一张一张地翻着让我看,如数家珍。我看着他的画,觉得他的艺术功底很扎实,在绘画上潜力很大。便问他,“你是哪里毕业?”西安师专美术系他说,注意力并没有离开他的画。后来才知道,他毕业20多年来,教的不少学生,已经考上了美院,有些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家,而他自己仍是默默无闻辛中秋年近半百了,依旧名不见经传,但他在艺术追求上却仍很执着,识别画作的眼头并不低。我们熟识以后,相互在一起说话也就无拘无束,对他的爱好、志趣和秉性也更了解。他每月仅百十元薪水,生活明显很拮据,但却自费订阅好几种美术杂志,还藏购了不少文学、美学方面的书籍。他常常拿出当代名家的作品品头论足,并不盲目崇拜。我看大多数批评,倒是不无道理。他画了画,很少拿出去发表或参展,只是存放在他那只大木箱里,可见他对绘画,并无任何功利的追求,只是因为喜爱,才不惜狠下功夫。

后来有一次,县里表彰一批优秀共产党员,组织部门约我撰写文章汇集出版。我看辛中秋的素描人物肖像很好,便请他为13位人物每人画一张素描头像配发。结果他仅凭照片,便画了出来,不光是很像,而且抓住了每个人的个性特征,很生动传神。那本书出版时,本应注明素描作者的名字,但因编辑疏忽,书出来之后,并没有卩我当时很不安,心想辛中秋见了书一定会不高兴。就亲自带上书给他送去,打算作点解释。不料他见了书,翻看着每一张人物素描,看到印得不错,便很高兴,嘴里一个劲说:“嗯,印得效果不错,印得效果不错!”满脸欣喜的样子,连署名的事提也不提。见他那样,我只得说:“中秋,本应注明素描作者,可编辑忽视了……“他打断我的话说”不必署名,我只要留存一本书就好了,一个人本来没名气,署了名也没人会注意,关键问题是看这些素描是不是艺术品。”说着,仍在仔细翻看那些素描。

我很感动,记起民间常讲的一句话:“黄土里面埋没的珍珠多着哩!”辛中秋也许正是这样一颗珍珠。不过我坚信,他迟早都会放射出绚丽夺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