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京密河札记
3579500000001

第1章 自序

我的住地旁边有一条河,是由密云水库流入京城的人工河。我很喜欢这条碧水澄澈的京密河,几乎每天早晚都要漫步河边。这气量很像是一位阅尽沧桑的百岁老翁。河中有鲫鱼、泥鳅、田螺、河蚌,我很着迷于撒网垂钓者的耐心与执着。一根细细的钓丝牵连着一线希望,耐心地等待其实也就是目的。这情形常常使我联想到读书人做学问,全部的享受也就数心甘情愿坐冷板凳的那一刻。捞田螺、河蚌的人格外辛苦,大冷的天穿着雨裤在水中劳作。收获往往并不丰厚,据说收入远不如岸上打地摊儿那营生。但他们日复一日乐此不倦,像玩泥团的儿童一样,总有微笑挂在嘴边。冬天的河面是一片冰清玉洁,夏夜的蛙声送来大都市最紧缺的幽静。然而这一切还不算是京密河全部的魅力。他的迷人还在于总能使人产生联想、沉入遐想。当我沿着河滨路走得有些累时,就沿阶下到水边,在河道的水泥护坡上坐下来,便由眼前的净水想到了密云山庄的水库。正是这一渠淸流把大自然与人类的心灵沟通了。继而想到自己也正像这河水中的一滴,从遥远的大西北来到京华之地,又时刻铭记着那孕育着自己生命的源头活水。世间每一种存在都有其不可脱离的生命的根本。京密河其实并非那么平平静静,当你依偎在它的身边,与它亲近时,才会发现那水面聚散不息的涟漪。那是细腻婉约的美,像读一首抒情诗、听一曲轻音乐一样令人陶醉。在这人与自然心心相印的氛围中,大约最适于思考文学。

文学归根结底是一种回忆。生活的回忆和思想的回忆。一切往事,大致都可以归结为生活和思想吧。生活酿造出诗意,思想凝结为哲理。二者在回忆中熔为一炉,便铸成了文学。因此,文学亦即人生轨迹的笔记。当你回首往事,会发现那过来了的崎岖坎坷的路径,很是有些生动,有些值得反思和留恋。

往事如烟,回忆也总是星星点点,像夜幕上闪烁着的星辰。记忆的荧屏上留下影子的,才是值得回忆的东西。ー个人,当他上了一点年纪,有过一些生活的经历,总会有值得回味的东西不时地浮现在记忆中。记得上小学、甚至到了中学,早晚躺在被窝里睡不着觉时,很喜欢僮憬美好的事物。这种憧憬使我的童年、少年时期,充满了浪漫色彩和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欢乐。起初的理想,大约总是希望得到一只可爱的小猫、小狗或一件小伙伴已有而自己得不到的玩具之类。我常常闭上眼睛,甚至把头蒙进被筒里,想象着那猫或狗摇头晃脑朝自己跑来的情形,想象着自己正用鞭子抽打一只彩色毛猴儿(陀螺)使它飞旋如静止一般,或是滑着小冰车在河川里疯行……许多次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鹰,在高空盘旋遨游。想象总比现实更美好,更迷人。往后的许多日子,又凭着想象,解脱了”少年维特“式的烦恼,使孤立无援的灵魂在静夜中得到一次又一次的抚慰。如今回想起来,已经久违了罗曼蒂克的向往,只觉得那遥远的往事回想起来十分亲切。眼下坐在河边,除了思考现实,多数情况下总是沉浸在回忆中。在乱麻一样的记忆库里,随便拣起一根线头,就能扯拉出一串往事。前年夏季,有一段时间住在北戴河海滨,每日凌晨都要被涨潮的涛声叫醒。我才发现,海潮欢闹中,心灵倒也易于宁静,也像这京密河的涟漪,适于往事的回想。从那时开始至今,把星星点点的回忆记录下来,便成了这一册”札记”

总有一圈儿虚幻的辉彩,属于虚构之物。而这”实“与”虚“之间的分界,连作者自己也很难讲得清楚。在这册札记中,”小说“与”散文“的界限也是模糊不清。我总觉得,这两种文体,其实并没有十分明确的界限。看来古人只把文章大而划之为”散文“和”韵文,倒是不无道理。写作中我还发现,原本存在过的某些东西,记录下来却显得很虚假;有些不曾存在过的内容,写进去反倒真切感人。这或许正是文学艺术的奥秘所在,是文学创作的”黑幕大三角”其巾分寸很难把握。我在这个”迷宫“中痛苦地徘徊了20多年,今后也许还要继续徘徊。从生活到艺术,不经受九曲十八弯的磨难,不可能到达理想的境地。从这个意义上讲,这”札记“只能算是习作。

然而我内心却较喜欢这些看起来缺少光彩的文字。觉得它们就像这京密河中的一滴水、一朵浪花,自有几分生机。这种想法,很可能是敝帚自珍。不过作为一个人,总得有一点自信(哪怕带些盲目),才好支撑着把一件力不从心的事情做下去。记录生活和思想这件事,我是决心要做的,这才努力维护着上述那一点自信。

记得有一位朋友曾经对我讲人生最大的悲剧就是爱好与特长没有统一起来。”我知道他是给我暗示什么。我爱好文学,但这又绝不是我的特长。这在开始学习写作的时候,已经有了自我意识。执迷不悟至今,“悲剧”也只能愈演愈烈。我总觉得,“悲剧”也是一种存在。人生大可不必都去追求皆大欢乐的“喜剧”和崇高壮美的“正剧”。但愿我的“悲剧”,能从反面给人们以有益的启示,也不失为一种生命的奉献。写作这件事,无论如何我还是想做下去,就像京密河上的捞螺人和垂钓者那样。

1994年6月于京密河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