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巫婆的红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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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仰仗“土地文化”

写作之路

耙耧山脉的夏天总是异常地热,干了一天活儿的阎连科又像往常一样,放下碗便钻进黑暗的厢房,点上煤油灯,从床铺下面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叠稿纸,凝神思索片刻,便开始写了起来。

院子里,母亲一边招呼着来歇凉聊天的大队干部,一边忧心忡忡地望望厢房,这孩子,不是有什么病吧?见人也不说话,大热的天闷在屋子里写写画画什么呢?“连科,支书来了。”母亲终于忍不住了,掀起帘子,进到厢房,“别写了,你也得学着交际,出去说说话,认识认识人。”母亲顿了一下,又满含期望地看着儿子:“将来全家都指望你了。”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能让儿子当上大队干部,在村里少受人欺负。她怎么能想到日后儿子居然成为享誉全国的大作家?

父亲其实就是大队干部,却是一个懦弱的老好人,拿不住实权,但人缘极好,大家都愿意在他家里商量事情。乡村层层叠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就这样在阎连科面前展开,这些庄严又很微妙的场景在阎连科心中留下极深的烙印,也成为他日后创作的源泉。

母亲把他叫了出去,递给他一盒烟,让他给支书、会计和大大小小的村镇干部发烟。他拿着烟,踌躇着不敢上前,不知道该先给谁发,他知道这是不能错的,还是父亲给他解了围。发了一圈儿,在角落里坐下,他悄悄擦一下脸上的汗,聆听着干部们商量事儿。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地走了,没有人看他一眼,即使日后商量他上学、当兵、当干部的事,大家也不看他一眼,他只是被当做“事”来处理,是乡村各种关系网络中的一个棋子,每走一步都没有他插话的余地。

永远也不会有人想起来问他一声:“你自己怎么想?”

他就又回到厢房,继续自己庞大的计划。

这计划说出来真的会吓倒母亲的。已经记不得是怎样得到那本书了,是张抗抗的一本文集,在这本文集的后记里面,张抗抗说道,她因为写作从农场被调到哈尔滨。看到这里时,他的脑子“轰”地一下响了:“******,写文章居然可以从农村到城市!”他似乎看到一条通往城市的金光大路,他要凭借写作走上这条金光大道。而在这之前,对于一个出生于耙耧山脉深处的小山村的少年来说,城市只是天堂的梦,令人无限神往却永远不可及。

许多年过去了,那一刻的震惊和激动还异常清晰地留在他的记忆深处,那是他第一次找到通往外面世界的道路。这不由得让人想起地球另一端那个著名的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他说他看到卡夫卡《变形记》的开头时激动得浑身哆嗦,因为他发现,“他娘的,原来小说可以这么写!”而我们的作家看到的只是一条改变自己生活环境的简便可行的道路(当然,他没有想到,因为走这条路,他的腰被弄坏了,颈也坏了,整个身体都垮掉了,成了一个外强中干的空壳。这时候,他是多么怀念一下子就能举起上百斤石头的农民的阎连科),这就是差别。这两声发自不同地方却有点相似的惊叹使我们看到了中国作家和外国作家所面临的不仅是物质的差别,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的差别。

他就这样在黑暗的小厢房里日复一日地写,白天干活,晚上熬油点灯,那年他刚刚十八岁。谁也不知道他写的是什么、写了多少字。

他当兵走了之后,母亲把那厚厚一摞的稿纸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她不识字,也不知道这些稿纸会有什么用,但她知道那是儿子的命根子。

这些稿纸还真是起了作用。

当他因为字写得好又能画几下画而被选去做黑板报时,他根本没有想到命运竟然在此处埋下了契机。那个指导员走到黑板报前不经意说出的一句话,就像魔杖一样,真的把他从乡村领到了城市的门槛边,当然,也领到了文学的门口。只是那时,他还一无所知。

那天,他正在黑板报上认真地写字,为了凑足版面,他编了一首小诗抄了上去。指导员散步路过这里,停下来看了看,说:“这小伙子,字写得不错,写过东西吗?”

他老老实实地回答:“写过。”

于是,那一叠厚厚的稿纸被翻山越岭送了过来。几年的心血没有白费,它给他带来了好运。

从此以后,他成了营里的小文书,为了完成各连规定的宣传任务,他绞尽脑汁地想啊、写啊。春天来了,写一些小草发芽、万物复苏之类的散文;“八一”到了,写一首小诗;实在没东西可写,就编一些“战士格言”投出去,居然都发了;最可笑的是他写的“读者来信”,反映营队里厕所的灯光不好之类的,居然也登了出来,还算是任务。一年下来,他不但替营里完成了任务,自己还立了一个三等功。

文学开始对他的命运显示出自己的威力。

他被派去参加一个文学学习班,在那里,他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短篇、中篇,知道小说要有故事、情节,也第一次接触到作家和编辑。对于那时的阎连科来说,他们还是云端里的神秘人物。

他开始写小说、投稿,也发表了一些。

但很快,该转业了。父亲知道他入党后,长吁了一口气,说这就够了,回来可以顺理成章地当村干部了;再说,家里也的确需要帮手。“连科当兵那几年是家里最穷的时候,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每当说到这里,他母亲的泪水总是一次又一次蓄满了眼眶。父亲和大姐都常年需要用药,少了连科打工挣钱,家里一下子陷入极端的困顿,母亲是家里唯一健康的人,为了补贴家用,她曾经翻过大山,走几天几夜到南阳去贩卖东西。

他们不知道阎连科心中狂妄的野心和理想,更不知道在离开部队时他心中的悲伤和失落。

回想起来,火车站上的那一幕至今仍让阎连科惊心动魄。那一幕之前,阎连科还是一个农民;之后,他脱离了那块他又爱又恨的土地,进入到他无限向往的城市序列。因为他写的剧本参加军区会演并且获奖,在他已经坐上送退伍兵的火车时,部队决定将他破格提干。于是,就上演了“火车站上寻找阎连科”的经典一幕。

命运就这样一步步地把他推上了写作之路。他开始贪婪地阅读文学名著,以惊人的速度和勤奋创作,在短时间内发表了十几篇短篇小说,但是,毫无声响。一个意外的机会,他的中篇《小村小河》被《昆仑》采用了,这是他第一次在大型刊物上发表小说,紧接着,《两程故里》又被采用,同时,又开了作品研讨会。从此以后,他尝到了约稿的甜头,也开始体味到写作本身的快乐和文学的奥秘。

正像他少年时代所渴望的那样,写作给他带来了好运,靠着它,他不仅走出了乡村,来到憧憬的古都洛阳,而且最终到了北京。

然而,真正感到自己踏进了文学的殿堂里,却是在很久以后的某一天。

那一天,当阎连科写到那个死去的中尉在骨灰盒里感受着乡间的日头、声音和桃花的香味时,世界之门在他面前洞开了。他突然感受到了写作的存在之美,感受到了写作之于他生命、灵魂的意义,听到了瑶沟、耙耧山脉和那里的日头在他血液之中汩汩流淌的声音。阎连科知道,从此以后,它们将和他水乳交融,不可分隔。

那一天,才是作家阎连科的诞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