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的风很硬。已经是阳历三月了,四周还没有丝毫的绿色。触目所见,眼前只有残破的山崖和在朔风中竦竦作抖的枯草。七个土黄色的冢疙瘩,就在贺兰山脚向阳一面的黄土地上。中国历史上一个闻名遐迩的王朝,就这样消失了一国家消失了,种族消失了,文字消失了。惟一给这大地上留下最后一点痕迹,或者说是最后一点纪念物的,就是这些无言的冢疙瘩。
宁夏人把这些冢疙瘩叫西夏王陵。
作为一个旅游开发项目,宁夏人把那业已泯灭在历史路途中的西夏王朝,称作“披着神秘面纱的王朝”,把这贺兰山下的土黄色的冢疙瘩,称作“东方金字塔”。
在1998年春天那个寒风唆嗖的早爲,一位名叫李范文的西夏文专家,陪同我们去看叫王陵的。李先生编撰了一本《夏汉字典》。他是目前这个世界上,惟一能认得西夏文字的人。为破译这些字,他用了大半生的时间。他是将这些文字与汉文对照,与梵文对照,与金文对照,与蒙文对照,才逐步地悟觉出这些字的书写规律的。当然,为他提供破译便利条件的还有宁夏境内一座佛塔上那些夏汉文字并用的铭文,黑城地面出土的一块石碑,以及俄罗斯圣彼得堡博物馆收藏的当年一位俄国将军从黑城掠去的西夏文物。
所谓黑城,是在西夏版图时代的称谓。在此之前,它称居延海,在此之后,它称内蒙古额济纳旗。西夏时期,位于巴丹吉林大沙漠南沿的这座城池,是西夏北控西域的一个战略支撑点。
“西夏文是西夏王李元昊手里创造的,是元昊收容了一批从中原跑到西夏来寻求发展的汉文化人创建的。它比汉字繁琐一些。或者说,是在繁琐的汉字上又加了一胜笔画而已!”李教授说。
为了加强它的说法,李教授还在我的记事本上,写下西夏文“常乐”二字。
字形有些怪异,鬼气森森地,虽然一横一竖、一撇一捺都还是汉字的用笔,但是和汉字“常乐”二字比起来,似乎看不出有什么渊源关系。
不过它像中国民间过红白喜事时,那些阴阳先生用朱砂笔写在黄表上的鬼符。真的很像!我一直不知道这些民间的大师们是从哪里承继来这种鬼气森森、无法辨认的文字的。在西夏王陵,我找到了答案、,西夏王元昊创建文字,古书上有记载的。
第一次记载这事的是元昊的同时代人、北宋的科学家沈括。那时,元昊在黄河北岸的银川地面称雄立国,而北宋名臣沈括,则在黄河南岸的陕北延安担任最高军事行政长官,与之对峙。因此,他的话是可信的。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载了一个叫“野利仁荣”的党项贵族,受西夏王元昊的指派,独居一楼,创造蕃书的经过。
而那位从黑城地面掠去大量文物的俄国将军,他的话也为沈括的说法提供了佐证。
他说,西夏文字是一个姓“野利”的党项人创造的。
野利仁荣当时是元昊的主要谋士、西夏王国的宰相。根据他创建文字的事情来看,他还应当是一个大文化人。不过,野利仁荣当时肩负着国家社稷重任,他是不寸能专注于这一件事的。合理的推测是,他提供了一条思路,然后又提供了一座专家楼和一些资金支撑,然后请这些来到西夏的汉文化人完成这一项目。那情形,就像我们现在搞的那些社科类攻关项目一样。后来,西夏文字造出来以后,野利仁荣将它为西夏王元昊献上,于是历史记住了“野利仁荣”这个名字。
这古老的文字,当它复活时,该是一种怎样的神奇啊!
当李范文先生在这个寒风嗖嗖的早晨,面对贺兰山,面对西夏王陵,吟咏出那昏名叫《夏圣根赞歌》的西夏古歌时,恍惚间,顿时让人疑惑那消失了的历史恍如昨日,让人疑惑在这魔咒般的歌词中,冢疙瘩中的那些过去年代的英雄人物,会从沉睡中醒来,冉冉走出坟墓,用他们褪色的嘴唇向21世纪微笑。
年迈的戴着近视眼镜的李范文教授,张开双臂,这样吟唱:
黑头石城漠水畔,赤面父冢白高河,那里正是弭药国。
才士高,十尺人,马身健,五彩镫。
我们久久地沉浸在李先生为我们描述的那古歌的意境中。
冢疙瘩在我们的旁边,神秘、冷漠、安静、无言,正像那地球另一处的埃及金字塔一样。贺兰山像一匹奔驰的骏马,蜿蜒横亘,黄河则在不远处,逝者如斯,发出疲惫的叹息声。
李先生是用汉语唱的。
如果用原汁原味的西夏文发音来诵出,那也许会更具魅力。但是,西夏文的发音现在是谁也不知道了。今人能将这种死文字破译出来,已经是勉为其难的事情了。“至于发音,那时候又没有录音机可以记载,鬼才知道那时候西夏文字是怎么发音的!”李先生说。
“在这个世界上,目前还没有一个人能寻找到西夏文的发音,就连寻找它发音的途径也无法找到!”李先生又强调说。
记得已故的小说家王小波在他的小说中,曾提到过一位西夏文专家李先生。他说的该就是这个李范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