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脱女被安葬在千棺之山。
新的楼兰王耆,为她做了一具上等的棺木。而在人殓的时候,傅介子用钢刀削下自己的一截小拇指头。他掰开脱脱女的手,将这节指头攥在亡人的手心里。
棺木被装在画舫里,运入运河。尔后,启开运河的一个秘密的龙口,于是水哗哗地向沙海深处流去。流了遥远的一段路程之后,到了一座高高的沙丘下面,水停止了流动。人们用纤绳拖着画舫也就到此泊岸。
然后抬着棺木登上高高的沙丘。这山叫千棺之山,那里葬埋着历代的楼兰王,以及王室成员。他们将美丽的脱脱公主也葬在这里。
然后在棺木旁边竖立起一根高高的木杆,像所有千棺之山的坟墓以前所做的那样。
国葬完毕,人们下了千棺之山,重新回到那神秘的龙口。
龙口被重新堵塞。水流则逐步干涸。不久,黄沙将掩去一切痕迹。千棺之山被重新封闭起来。
脱脱公主永远地消失了,不再有歌唱和欢愉,不再有胡旋舞,不再有美人的匆匆一瞥。
只有那些中国蚕,在她之后迅速地在楼兰绿洲上繁衍了起来,并继续以另外的故事流向那更辽远的西域地面。
尉屠耆找一个吉日,登基即位。
新的楼兰王嫌楼兰国这个名字不够吉利,嫌“楼兰”这两个字眼的每一次提出,都会勾起人的一些不愉快的回忆,于是,决定将它更名鄯善国。事实上,我们从这一刻起,应当称耆为鄯善王了。不过,中国史书上,好像对“楼兰”这两个字情有独钟,甚至直到几百年后鄯善国灭亡时,还沿用“楼兰”这个字眼相称,所以,我们也就在此沿袭旧例,继续以楼兰王来称呼耆了。
楼兰王耆希望傅将军和二十名壮士能够留下来,辅助朝政。
傅介子坚决地拒绝了,他说他要回长安城向汉王室复命。傅将军的这个借口,令任何人也无法反驳,于是楼兰王只好放弃了这个想法。
但是二十名壮士却一口应承了下来。他们本来就是些天不收地不管的长安闲人,何况他们担心,回到长安城以后,过去的官司再来纠缠,因为,即便他们的命案被皇家赦免了,但是苦主还在,他们会与自己结下世仇,伺机报复的。
当然,促使他们留的原因还有一个,那就是在这座塞外锦绣繁华之地的楼兰城里,美女如云。
耆为这二十个壮士做了最好的安排,因为在这几近一年的漫长的商旅中,他们结下了浓厚的兄弟情谊。他让这二十个壮士组成一支亦兵亦农的囤垦部队,独立成一个单位,在距离楼兰城不远的另一座叫米兰的城市里驻守。并且还满足兄弟们的愿望,从楼兰城里,挑选了二十个金发碧眼的美女作为他们的妻室。
米兰城那时候叫伊循城。
二十个壮土骑着二十峰骆驼,每一架驼峰上架着他们的金发碧眼的女王,他们丁丁冬冬地离去了。他们将在米兰,那塔里木河汹涌地注入罗布泊的入海口,定居下来,成为从中原迁徙到西域的第一代囤垦者。
随后鄯善王朝便进入它的正常运转体系。
傅介子是在一个早晨,单人单骑告别楼兰城的。
他本来想向耆公子作最后一次告别,但是,楼兰王还没有起床,这像那遥远的爱琴海一样深邃、美丽、庄严的王后,令耆公子一旦局势安定下来了以后,便沉湎于美色中而不能自拔。
后宫里传来了男欢女乐。爱琴海王后的叫床声震耳欲聋。她的另一面原来是如此的****,傅介子想。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有些人天生是为掌握权力和享受快乐而来到人间的。傅介子想起了他的可怜的脱脱女,她如今正长眠在千棺之山上。
在这一刻他决定不见楼兰王了。
出于礼貌,他留下了一份短函。他在短函中为楼兰国的明天祝福,并请耆公子多多关照那二十名曾经是他的属下的人。最后的事是托付给爱琴海王后的,他要王后不要忘了那些蚕籽,明年春天,将这些蚕籽卵化出来,然后,撒到楼兰绿洲那些桑树上去。
这些事做完,傅介子便离开了。
关于傅介子最后的去向,没有人能为我们提供一个确凿的说法。他肯定没有冋到中原去,如果回到未央宫的话,那么这一场惊天动地的胜利会震动朝野,并且会被史官们大事渲染的。但是没有,今天的人们知道荆轲刺秦王的那一场失败的刺杀的人居多,而对傅介子千里刺杀楼兰王,并且取得奇迹般成功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
要不是太史公在《史记》中,谈到这件事,我们甚至不知道傅介子这个人,不知道楼兰王宫里那一场变故,不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过这个大刺客大英雄。
当然,官方的《汉书》中,也提到过他。不过那只是蜻蜓点水,一笔带过。它是为宣扬投笔从戎的班超的事迹,才顺便提到的。张骞的事迹,傅介子的事迹,令一介书生的班超陡生英雄梦想,于是投笔从戎。《汉书》只吝啬地给了傅介子这样一点笔墨。
他大约也没有回到他的家乡,甘肃陇东北地郡义渠镇今天的宁夏回族自治区固原县南因为,那个平庸的黄土高原上的小村子,并不知道他们那里曾经出过一个大刺客。那地方以及附近地面,没有一座纪念性的庙宇。
有一种较为可信的说法,说傅介子后来融人到李陵将军那三千降卒中去了,并在那里度过自己最后的晚年。
傅介子单人单骑,带着愁苦的面容,肩着一天的寂寞,离开了楼兰城,向来路上返去。大约最初,他确实在一种冲动下,想回到汉王室复命的,但是,当在寂寞的荒原上,与李陵碑狭路相逢时,他在那一刻改变了主意。
他觉得他完成了自己,他应当隐退了。当想到一旦回到未央宫,就要面对那鲜花与欢呼,面对君王那张善变面孔,面对苟狗蝇营的一班大臣时,他感到一阵颤栗。他明白自己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已经根本无法面对这些了。
李陵碑提醒了他,他明白该到哪里去了。
他从马背上取下那包取自故乡的泥土。泥土是在路上,为了防止大家不服西域的水土,用来泡水喝的。现在这土还剩一些。他将纱巾抖开,将那土撒在李陵将军的坟堆上。
这纱巾是脱脱女的。他找来一块石头,将纱巾压在石碑顶!让纱巾像一面五色旗帜在荒原上飘扬。
尔后,他像一位苍老的老人一样,佝偻着腰,磕击着胯下那匹磨透了蹄铁的老马,顺着阿尔金山行走,最后又登上昆仑山,寻找那三千降卒去了。
冒顿大帝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