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胡马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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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李陵碑

在一个秋天,望着西地平线上缓缓沉落的太阳,踌躇满志的汉武帝,决定再一次对西域用兵。

他选择在汗血马战争中立下大功的李广利将军为主将,选择一代名将李广的孙子李陵为副将。

在几十年来对西域地面的用兵中,大汉王朝已经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南匈奴已经基本归顺,北匈奴则被逐出河西走廊。战事现在在嘉峪关以外的地方进行。而在辽阔的西域地面,大汉王朝与匈奴部落这两支最为强大的战略力量,虽在对峙,但是匈奴的根基已经动摇。匈奴中的一些游牧部落,已经在遥远的热海地面游弋。

标志着大汉王朝拓疆政策取得成功的另一个标志,是丝绸之路的开通和畅通。

又一个标志则是大汉王朝已经将屯兵的要塞前移,从嘉峪关越过玉门关,越过敦煌,在一个叫阳关的大沙漠地带,倚一条小河,建起对西域用兵的桥头堡。

李广利和李陵的兵马,在这个秋天开赴阳关地面。

主将李广利,率五万精兵,在阳关驻营。

副将李陵,率三千精兵,作为先头部队,在阳关前面西南方向的一片沙滩上驻防。

李陵驻防的这一块地面,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大沙漠。沙漠在中亚秋日的阳光下,闪闪烁烁,似梦似幻。沙漠里光秃秃的,只是那些地势低洼、有盐碱渗出的地方,零星地生长若一些红柳墩、芨芨草、麻黄草和骆驼刺。在光秃秃的沙漠中,中午能见度好的时候,能看见正南方向影影绰绰的阿尔金山,和正西方向、海市蜃楼一般的白龙堆雅丹。

李陵的爷爷,一代名将李广,就是在一次抗击匈奴的战争中,在这片沙滩上被包围,走投无路之际,不愿受辱,从而拔剑自刎的。

现在年轻的将军李陵来到了这沙滩上。

他不能安宁,他渴望战斗,祖先的英雄血液在他身上澎湃。但是,年轻将军的屡屡请缨,都遭到主将李广利的阻挠。

汗血马战争已经将李广利磨练成了一个有相当实战经验的老兵。他明白在这凶险四伏的大漠地带,在敌情不明的情况下,千万不能贸然深人匈奴草原的纵深,因为匈奴的牙帐像风一样忽聚忽散,也许你一拳头打出去,什么也没有碰到,而当你缩回拳头时,这拳头就缩不回来了,因为草原上乌云聚拢,匈奴的牙帐从四面八方飘来,你立即会陷入包围中。这时候说你是来征讨匈奴,还不如说你这是羊人虎口。

另一个兵家大忌是远离水源。西域地面,仅靠雪山上流下来的小河来孕育绿洲,并给人类提供水饮。一旦大军轻举妄动,离开了阳关地面这条小河,深人大漠,无法找到水源的话,五万大兵将不战自乱。虽然,罗布淖尔荒原上,有号称“罗布六十泉”之说,可是这些泉水,只有当地土人才能找到,况且,这些泉水需要临时挖掘,且水量太小。

第三个大忌则是远离基地。

有了上面这三个大忌,所以身经百战的老兵痞子李广利,面对汉武帝一道道文书的督促,硬着头皮,只是按兵不动。

但是年轻气盛的李陵已经不能按捺。这好比那些巳经走上战场,听到厮杀之声的战马,你要勒住它的钗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马勾着头,向前冲着,钗子勒得它的嘴角流出了血,骑手拽着马缰的手也勒出了血,但是仍无法阻止它。这时你惟一能够做的事情,是放开马缰由它去吧!

李陵谴责李广利畏敌如虎。在一番谴责之后,李广利终于同意,由李陵率领三千精兵,深入大漠腹地,寻找匈奴主力,李广利则以逸待劳,待匈奴主力出现后,赶去合围。

这样,年轻的将军出发了。

李陵率领他的三千骑着汗血马的士兵,向大漠腹地挺进。他们在罗布淖尔荒原上游弋。

将军为他的年轻和轻敌付出了代价。

在李陵的沙漠大游弋中,他们好多天都没有能见到一个人影。这块亘古荒原上寂静得如同鬼域。如果李陵稍有一点作战经验的话,他应当明白这种异常的寂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

果然,就在李陵和他的三千士兵人困马乏、又饥又渴,不知是进是退之时,突然从东南边阿尔金山的黑森林,飘过来一朵红云。这是匈奴部落的红马军团。李陵勒马,正惊异着,这时从西南的楼兰方面,飘过来一朵白云,这是匈奴部落的白马军团。没容李陵反应过来,突然惊天动地的聒噪声又从西北方面涌起,只见一朵黑云,飘飘忽忽,向库鲁克塔格山方向涌来。这是匈奴的黑马军团。

红马军团、白马军团和黑马军团唿啸着,滚滚而来。他们紧贴着地面,向前滚动,而那扬起的灰尘,仿佛龙卷风一样,高高地腾起。

李陵将军这才明白是孤军深入,中了匈奴埋伏。

他强作镇定,然后率领人马,且战且退。

三面都被匈奴围住了,惟一留下来的一个方向,是正西,也就是有着白龙堆雅丹的那个方向。事已至此,李陵虽然明白,那白龙堆雅丹是死亡之海,但是只好向那里退却了。

在退却的途中,李陵令一位叫傅介子的猛将,杀开一条血路,直奔阳关方面,去搬救兵。

尔后,李陵的三千疲兵,便被匈奴十万骑兵困在了白龙堆雅丹。

李陵后来是投降了。在白龙堆雅丹困守了几天之后,眼见得援兵无望,眼见得手下的士兵们一个一个饥渴而死,李陵长叹一声,下马就降。

扶起他的是匈奴的军臣大单于。

一代天骄冒顿那时候已经去世,军也的继任者。他接过了胃顿的那猎猎狼旗,的马鞍上,也仍旧挂上了冒顿那只用大月氏王的头颅做的酒器。

单于将他的女儿嫁给了李陵,让他做匈奴人的右校王。

傅介子骑着一匹最好的汗血马,风驰电掣地来到阳关地面,哭着将李陵被围的消息告诉了李广利。

听说匈奴的骑兵有十万之众,这叫李广利吓破了胆。他硬着头皮拒绝救援。

当傅介子孤身一人,重新回到白龙堆时,这块地面已空无一人。像刮过一阵风一样,匈奴的骑兵已不见踪影。他四处打听,在得到李陵兵败被俘的消息后,他放声大哭。

在过去所有的关于李陵兵败被俘的故事中,都认为李陵是在中了箭簇之后,昏倒在地,尔后被匈奴人捆在马上,驮走的。然后,在得知李氏家族被汉武帝诛灭九族之后,才铁心投降匈奴的。

笔者却认为,这种说法更多地是从同情李陵这位悲剧英雄的角度来猜测的。

而事实上,在那样的情况下,以三千之众,面对匈奴人如狼似虎的十万铁骑,下马就降也许只能是惟一的出路。况且,看着身边的弟兄们一个一个地饥渴而死,即便是为了保全他们,李陵也有理由这样做的。

后人将更多的指责和罪责给了李广利,这也许是对的。李广利和李陵的同时代人司马迁就持这种观点。不过,从战略学的角度来看,李广利按兵不动以逸待劳是可取的,而李陵的孤军深入是冒险的和愚蠢的。

这是笔者的个人观点。

那么长期以来,人们为什么对李陵将军充满了理解和同情,而对李广利将军却充满了否定呢?这是因为,人们渴望英雄,而对失败了的英雄,人们则寄予了更多的同情;而至于李广利呢,他本来只是一个平庸的人,只是由于偶然的机会、历史的阴差阳错,他才成为一个历史人物。

这就是原因。

在郭地红先生的《昆仑英雄传》中,曾经谈到李陵和李广利后来的故事。

公元前89年,汉武帝再派李广利将军西征匈奴。已经成为匈奴驸马的李陵,建议单于,实行坚壁清野,把所有粮秣辎重,全部运往白羊河以北。尔后,单于亲率精骑十万,渡过白羊河迎敌。李陵则率三万轻骑,来抄李广利的后路。

李广利率领十万大军,挥师北进,一举攻克范夫人城。李广利虽然经历过无数次战争,具备丰富的作战经验,但这次却头脑有些昏了。他见匈奴溃退,当即挥剑大呼,一路追赶,直达匈奴腹地。

这时候当年李陵被围的那场面在李广利身上出现了。匈奴的十万大兵,像龙卷风一样地席卷而来。见状,李广利赶快退兵。可是退路已经被李陵切断。

李陵在李广利的退路上,挖掘了一道深达丈余的壕沟。他将匈奴兵埋伏在这里,汉军一冲过来,一个个跌人丈余的深沟,人仰马翻,互相践踏。半晌工夫,沟壕里就填满了汉军的尸体和马的尸体。

李广利慌不择路,十万大军损失大半。李广利带领残兵败将,退却到一个山口。正在喘息,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骑马向他奔来。啊,这不是李陵吗?他穿着匈奴的裘衣长袍,举着长剑,骑着长毛匈奴马。

“李广利贰师将军,你也有今天。投降吧,不投降死路一条!”来人阴郁地说。

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李广利带领两万多名汉军残余,投降了匈奴。而此次出征的十万大兵,死的死,伤的伤,降的降,没有几个人能逃冋汉朝。

汉武帝得知李广利将军率军投降匈奴,龙颜大怒,遂将李广利诛灭九族。至下汉武帝所宠爱的李妃是否也被诛火了,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按常理推断,一个小小的妃子,大约也难逃劫难吧!

第二年,李广利被匈奴单于杀害。

这是郭地红《昆仑英雄传》中的故事。小说家言,信不信由你。

那么戏剧家是怎么说的呢?

在中国的传统剧目中,有一出大剧叫《金沙滩》,它描写的是在西域大漠中一个叫金沙滩的地方,北宋的杨家将和当时统治中国北方的契丹辽国打仗的故事。剧中描写了一个和汉朝的李氏家族一样壮烈的杨氏家族的故事。而杨氏家族的第一位英雄杨继业,就是在遭遇了一场与李陵同样的战争之后,面对包围,在李陵碑前撞头身亡的。

杨家的第六子杨六郎,在他的唱段中曾经悲凉地唱过杨家将们的归宿。唱段说:

大郎替了宋王死。二郎下马落水池。三郎马踏肉泥浆。四八郎招亲在番场。五郎上山为和尚。七郎一箭把命亡。老令公李陵碑前把命丧。只留下六郎在此保宋朝。

杨家将的故事,在中国民间可以说家喻户晓,妇孺皆知。我第一次听这个秦腔唱段,是小时候在乡间。一个大花脸挥着一杆杨家枪,在台上边舞边唱。他唱得慷慨悲凉,威武雄壮,记得他一跺脚,震得这土戏楼子直摇晃,戏楼子屋檐下的麻雀,惊叫着乱飞。

真的在那西域大漠上,有一座后人为李陵将军建的碑子吗?

真的有这样的巧合吗?即杨老令公激战的这个金沙滩,就是当年李陵兵败被俘的那一块大漠,而杨老令公要在这里以死相报赵官家时,恰好身旁就是李陵碑,刚好借他使用。

我们宁肯相信这是真的。

即便这是后来人的杜撰,那我们也看到,在这个杜撰中,人们对那些英雄人物的态度,无论是前世的李陵,或是当时的杨继业;对前者给予了肯定,对后者给予了礼赞。他们把不同年代的两个西域人物联系在了一起,让他俩相得益彰。

我们还注意到了,在杨六郎慷慨悲凉的唱词中,谈到四郎和八郎在那一次战斗中被俘,从而被契丹辽国招为驸马的事情。看来,和李陵被俘招亲一样,在那个年代里,这是战争双方常常采取的一种化敌为友、为其所用的方式。

有一出京戏叫《四郎探母》,它描写了已经成为辽国驸马的杨四郎,到阵前探望母亲佘太君的故事。

上面这一段是戏剧家言。

那么诗人会怎么说呢?恰好,当代有一位新疆地面上的军旅诗人叫周涛的,为我们传达了一条关于李陵将军的这样的信息。

他说,在帕米尔高原的深处,生活着一个黑头发、黑眼珠、黄皮肤的民族。据传说他们是当年李陵那三千降卒的后裔。也就是说,当匈奴人开始他们悲壮的西迁之后,李陵的这一支降卒队伍没有随之西去,而是向反方向,走人了帕米尔高原的重重大山和密密松林中。此后,他们便与世隔绝,在这个半封闭的空间里生息和繁衍。以至时至今日,成为中华民族五十六个民族中的一支一一柯尔克孜族。

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奇迹,人的奇迹。我们将无论怎样的礼赞给予这一拨人类之群,都不算过誉。

周涛在文章中,称这是活着的纪念碑,“人”的纪念碑。在这场历史悬案中,那最后的胜利者是李陵将军。

周涛还在文章中,对李陵将军给予了最深刻的同情和最高的敬意。他说这是一个生前备受凌辱、死后亦备受凌辱的男人,他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他的孤魂野鬼现在还在西域大地上游荡。他所承受的一个男人的痛苦,较之因为为他辩护而受宫刑的司马迁,较之被匈奴关押了十九年的苏武,都更沉重一些。好在有一个“人”的纪念碑立在那里,给我们一些安慰,给这浓重的苦难一丝亮色。

上面就是关于李陵将军的话题。

这个话题未免太长了一点和太沉重了一点,那我们就此知趣地打住。好在关于李陵这个话题,相信后世还会不断地有人提起,并给这个事件以新的诠释,那我们就留些空白给后人吧。

下面我们将会专门辟出一章,谈谈傅介子千里刺杀楼兰王的故事。

而在这个故事之前,将用少许笔墨,简约地说一说班超与楼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