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风声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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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声在耳(2)

所以,素食一成主义,便是精神的范畴:肉食者,鄙污、智昏、俗恶、凶暴;素食主义,清爽、澄明、节高、仁义--古今中外,盖以为然。

从托尔斯泰风烛之年愤然出走来看,他虽然不是一个彻底的素食者,却是一个彻底的素食主义者。

5.成功的恋爱

消息1994年,英国《星期日泰晤士报》就“那些文艺作品是世界文化宝库皇冠上的明珠”作了一次大范围的调查,其中评出了十部最伟大的小说,《傲慢与偏见》榜上有名,名列第七。

就是这么一部有崇高地位的小说,虽然我接触极早,却一直不曾终读全书。根本的原因,是因为它是一部婚嫁小说。我对婚姻小说有偏见,认为无非是富富贵贵、爱爱怨怨的世俗情感,无波澜,无跌宕,无激愤,更无崇高,是一种近乎琐碎的话语方式。

这或许与我的婚姻状况有关在一个相对老化的生活环境中,可供选择的婚配对象极少,无需过分挑拣,择一稍胜者而求之;且因孤独寂寞的感觉正强熟烈着,不容细细商量,便婚娶了。婚后的生活质量孰优劣,因无从前情事作比,亦无大感觉;无非一些油盐摩擦,无非一些鸡毛不安,稍沉吟之,不平也就变成自甘,没什么可计较的。

凭着自己的一点个人体验,感到没什么可计较的一类生活,竟也衍发出厚厚的卷帙,其琐屑的成色是不言自喻的。

那日,中央电视台放了《傲慢与偏见》的影视版。是无意间搜索到了那个频道,也是随意地注视片刻,竞被它的人物对白所打动--“过来,孩子。我叫你来是有件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我听说柯林斯先生提出要跟你结婚,是这样的吗?”

“是的,爸爸。”

“很好,不过,听说你拒绝了他的求婚?”

“是的,爸爸。”

“很好,我们终于谈到点子上了。听说你母亲非要你接受他的求婚不可。贝内特太太,是不是这样?”

“是这样。如果她不同意,我就再也不想见到她。”

“伊丽莎白,现在你将面临痛苦的选择了,从今天起,你将成为你父亲或你母亲的陌路人了--如何你不同柯林斯先生结婚,你母亲就再也不想见到你;如果你同他结婚,我就不想见到你。”

这是贝内特先生、贝内特太太和他们的女儿伊丽莎白的一段对话,寥寥数语,表现出三者极鲜明的个性--也表现出三者关系的微妙;父女间的理解,母女间的对立,表露无遗。特别是贝内特先生讲话的从容、讥诮与幽默,让人在忍俊不禁之余,感受到他身上有一股扑面而来的书卷之气。

便迅即从书架上拿下那本书,翻到相关的章节,发现屏幕中的对话,与册页中的发言竟丝毫不差--名著里经过千锤百炼的语言,改编者足无力改变的。

便关了那屏幕,耽读于那册页,直读到东方暨白。发现书卷气正是这部书的风骨;婚姻世像乃是一剂药引,要你品味的是背后的人性深度--婚姻匹配,实在不是凡常琐事,足神智和境界的栖地选择:地在芜荒处,只能长出辣味的地萝卜;水泽黑土,则绽出莲花与水仙;而毗邻崖畔,一定是雪梅冬松相斟酌--奥斯丁女士写的虽然是市井人家的婚嫁旧事,动的确是知识者的情感心眼,或可说,她表达的是知识者的情感观,是供奉给慧心者慢慢揣摩的。

《傲慢与偏见》的故事是个很俗套的人间样相,但正因为它取了知识者的切入视角,那精细、深刻而生动的心灵感应,便异常独特而诱人也正是因为恋爱心灵感觉的繁复与难以把握,那么,表达情感的心理气象的文字才更加可贵。奥斯丁肯定是一个屡遭失败的恋者,惟其如此,才可能像现在这样,从笔端传达出一点成功的消息--婚姻选择中的傲慢与偏见,不是性情的不合,而是神智的较量。傲慢与偏见,是同一层面的心理特征,均以一定的知识修养为前提,这不是无文化者所能理解的境界。

它区别于无文化者的****龃龉--无文化者的固执与愚蛮会导致双方的疏离,知识者的傲慢与偏见却是一种吸引,在不断的探究中,在消解的同时,往往会走向认同。这种认同,就是心甘情愿的情感栖地。

我等系过于随和的人,为等到具有“傲慢”与“偏见”的资格的时候,就已率性地选择了世俗婚姻;因为不曾经过抻智的较量,便从来没有认同感--只是生活的伴侣,却不是心灵的栖地;伴侣给你的是酒肉的慰安,却不能扫除你精神的落漠与荒凉;带你等到一个旗鼓相当的情感对象,你没有办法不红杏出墙。所以,你如果是个意志薄弱的人,没读过这部书也就算了,如果不听劝告,执意要读一读,以往的平静便会不复存在:你不能黯然而认命,更不能不甘而自伤,你陷入两难境界--或新生,或毁灭,都离你不远了。

6.上帝即人

我们是无神论者,宗教信条中的那个上帝对我们没有意义。尼采说上帝死了,人的意志寄寓于“超人”。而这个“超人”亦是极抽象的,是不可触摸的;不可触摸的东西便是虚妄的东西,不可太以真。

退回来想到人,想到人在这个世间的位置。

人在宇宙间处于最优越的位置--所吃稻谷与菜蔬,均系植物界的精华,是植物饱纳阳光之后,生命在时光中最甘美的结晶。所啖之肉,亦是动物界的精粹:动物在自然法则的淘汰中,在生物链的终级,还是走上了人类的餐桌。至于人类的居停,均选择于风光水汽调和丰赡之地,系“诗意的栖止”。那么,人类占尽了宇宙“阴阳五行”之极,也享尽了生命世界的价值供奉。世间万物差不多生来便是人类的“牺牲”。

由此,人类自身岂不就是上帝?

这是个肯定的答案。被宇宙万物供奉的人类,没有理由不是上帝。

人即上帝,上帝即人。那么,人类自身就要自尊、自爱、自珍、自醒。这是作为人必须具备的要素。

具体地说,作为“上帝”的人,须具有两方面的操守其一,要有超凡的理性。

上帝的尊严在于掌握真理,在于能够把持自己的命运。由此,人至少应该具有追求真理的天性,就是说,即使不能“穷尽”真理,也要追求真理:离荒诞虚妄远一些,距客观规律近一些;求索于高拔的理想,超然于低俗的功利。既然上帝是主宰世界的,那么人类自身就不能盲从:不能盲从于个人及小团体的世俗利益,不能盲从于市井与时尚的价值取向。

从本质上说,上帝手中的“圣经”是崇尚精神的,字里行间鄙薄着物欲与****;那么作为上帝而存在的人,便不应该沉溺于物欲与****。躺在金银堆之上的人,只能想到消费;吃得太肥腻的人,只能仰倒睡觉;握着女人乳峰的人,首先想到的不可能不是****……如此,还有几分上帝的面目呢?

于是--盲从的人,不过是不露奴隶相的奴隶;追逐时尚的人,不过是打着斑驳脂粉的小女人;着眼于世俗功利的人,正如一只饿狗耽视于一根尚有几点肉星的猪骨头……作为上帝的第二个操守,便是要有博大的爱心。

在我们有限的经验中,哪个具有上帝身份的存在,不是拥有仁慈、人爱的面目?耶和华为拯救人类,被钉于十字架上,是一种仁爱;玄奘西行,不忍伤一蝼一蚁,亦是一种仁爱。仁爱的具象,系要有博大的胸怀,要有悲天悯人的殷殷情结,胸怀的博大,在于不自私,不乖戾,不冷漠;在于包容,宽容,真诚与热情。

自私者,人们避而远之,担心有限的一点拥有,被其巧立的名目不由分说地剥掠而去。

偏狭者,人们惧之三分,怕于无意巾无因由地获罪。

冷漠者,人们亦敬而远之,你为冰我为炭,不但能融化你,反而我熄灭。

于是,无大爱者便失了众一无众所拥的人,无论如何不会拥有上帝的荣光,只能是孤家寡人。

所谓悲天悯人的情结,系对宇宙万物的关怀与垂爱,系对弱小生命的同情与抚爱。人类既然消受宇宙的精华,便应视宇宙万物为我之生命所系,或干脆为我生命的成分。若要自爱,便要爱万物。爱万物,便要万物自由生息,并尽人类之所能给万物的生存给予养分与空间、温暖与雨露……于是,人类就不能没有环境意识、生态意识和宇宙意识。人类要尊重万物自然生长的消长规律,不能凭主观施以破坏性的束抑;人类之间的民主与关爱更是不在话下……一言以蔽之,既为上帝,便要给万物以福音。

当人类做成暴虐、****的上帝之时,万物(包括人)或许不能做爆烈的斗争,却可作潜忍的抗争--绿茵凋敝,还你以风沙;良种退化,还你以秕谷;水流枯竭,还你以瘦寒;即便是一只弱小的狮头小狗,若被温柔地抚爱,亦会钻进妇人的被衿,温顺地与之耳鬓厮磨;若被愚汉痛打,亦会绝决地逃向山林,即便饿死,亦不会乞尾求和……上帝的名日,是建立在平等和仁爱之上的。

7.阅读的美丽--读纪德《人间地粮》

“五·一”放长假,身边的人均把出游和娱乐作为度假的方式,而我却把读书和写作作为天经地义的内容。素日,公务把我的生命空间几乎全挤占去了,写作呈荒芜状态,内心总处在不甘与不安之中,感到人生有大缺憾。因此,假日来临,便如鳏夫久旷,摸到笔和书,竟有与异性亲炙的味道。

然而,读书的心境却总不安稳,虽然手头这部《人间地粮》的确是一本好书;但,室外的春色正亮丽如洗,隐隐地送来不容辜负的呼唤。便生一股淡淡的忧伤与愁苦。

身边人的快乐是率性的,我的愁苦也是真诚的,均无欺世的成分。但两种生态,孰低孰高,此时的我,已无确凿的自信了;相反,生命的本能,使我对他人的快乐竟生一种艳羡,其至认为,他人的生活或许才是健康的。

生活应该是以人为本的,我却把自己束之于一种自以为是的理想,把“追求”作目的了,感性的生活离我越来越远。我感到很惶惑,体内的血液也没有温度。精神大师鲁迅却说过这样的活,我在生活,我存在着,那么,生活的存在着本身不就是意义么?而我等却在意义之外寻找意义,也就是偏执予从书本中寻找意义,且标榜是在为人类寻找自我“圣化”之途,不知足自我迷失,还是狂妄白大。总之,当血都变得十分冷却的时候,也就足当生命的激情都渐次消退之时,精神的力量便十分可疑。

对书籍的迷执,使我等的现实人格“矮化”了、僵化了,作为灵肉相依的人,我们可能是病态的,至少是不健全的。我不断为写作燃烧自己,只有拼命的燃烧,文章才光彩夺目;然而,这是把自由和幸福抵押给了写作,虽然有爱,虽然也感到甜蜜,但毕竟是一种生命的消耗--纪德说:“我乐此不疲,认为一切热衷都是爱的消散,一种甜蜜的消散”。生命的激情散尽之后,我们还有什么?我为之震惊,之于顺应和满足生命的自然和健康的欲求之外,写作的欲求真是苍白不堪,如果再挟以名利,更是不堪。写作裹挟了我,使我失去了自由,沦为奴隶,这是一切愁苦的根源。所以,一切不是听从内心呼声的写作,都是不需要的,都是对生命的浪费。在这个层面上看文场的纷争,正像鲁迅所况喻的那样,系“暂时做稳奴隶”的与“想做奴隶而不得”式的纷争。

丈人的生活有局限性,再过一种生活的材料、原则均从书本中来的书斋生活,就更加剧了这种局限性。这种安身立命的方式,固然加深了对生命的探索深度,但没有生活广度(丰富性)的深度,其实就是一种褊狭。所以,那种令“凡人”崇敬的书斋生活,是不值得过的,它把世界和人生的美好,大部分地拒之门外了。

成也惟书,败也惟书;一册发黄的册页,总不如一盘白豆腐新鲜。

所以,瞿秋白深情地说,中国的豆腐好吃。

读纪德的《人间地粮》,感到纪德是主张从书本“返回”到大地上的,因为它反对从“观念”出发看人、看事,而是一切听从“感性”的呼唤。他说:

要行动,就不要考虑这行为是好是坏;要爱,就不必须忌这爱是善是恶……我要教会你热情奔放……我希望在人世间,内心的期望能够尽情表达,真正的心满意足,然后才完全绝望地死去。

在他那里,生命的激情像宗教一般的神圣,任何感觉都足一种无限的存在。只有你感觉到了,一切才真止有意义。

比如书本让你远恶人避小人,但现实却给你另一种教益--我们往往能从自己最鄙视的人身上,看到人类最应敬重的品格和最应珍视的情感:黑帮人物,最讲“规则”;流氓无赖,却最懂得珍爱自己的女人;声色场巾回头的浪子,有时反而最贞纯……我因为不好举一些最极端的例子,只好使用落俗的实证。在生活中,我们一旦遇到这样的情景,心灵往往受到震撼,感到人性的复杂与伟大,一种超常的感情便会因此而生。一个人为什么会爱上自己的仇人,道理或许就在这里。我们爱的人跟我们有太多“同质性”的东西,同质钝化了感觉的神经,使本来美的和善的事物也失去了力量。所以,要葆有对美善的热情,就不能不到恶中去涵咏。最终的归指,是要获得行动的力量。

“然而,崇拜上帝如果没有分神的时候,那么灵魂也会疲惫不堪!”纪德的叹息是缘于生命的,而非观念的,因而让我绽出会心的微笑--不要过于庄严,不要过于执著,要给心灵一刻的放任,要给肉体一时的放纵。最灿烂的爱情,既植根于理性的规束,又得益于肉体快感。我畏惧人格过高的人,在这样的“圣子”面前,我首先感到的不是自己的卑贱,而是心灵的压抑;相处得久了,就产生了背叛他的欲望,这种欲望来得很强烈,甚至要一巴掌打上那张圣洁的脸。我吃惊不已,以为自己神经不健全了。

于是,在崇高的氛围中,我活得并不快乐。

这应该是种危险的信号:心灵不快乐的时候,是难以承接美和善的;美与善将会走向生命的反面。希特勒在青年时期醉心于音乐,然而他遇到的教师是个苛刻的家伙,把他拒之门外。于是在他暗然转身的那一刻,一种摧毁欲念便产生了。那个教师,或许就是二战的真正祸首。

一个人有什么样的过去,就会有什么样的未来--一个人来路上阅览到的风景和拣拾到的感觉,是他面向未来的坐标。对既定心理的矫正,书本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

所以,与其尊崇书本,不如尊崇自我。“我的全部财富全带在身上,止像东方妇女带着全部家当到阴间-样”。纪德说。

不错,我身上带着我一生全部的财富。包括:我人生的经验,我成熟的思想,我对幸福的感觉……“我”是感觉的主体,没有我这个移动的肉体,一切所谓拥有都是虚妄的、可疑的。我的存在,就是我的所有:包括书本在内,不能凌驾于我的存在之上。读书人的悲哀,根本地,就是把书本凌驾于“我”的存在之上了,用书本的“视觉”看待生活了。

但愿你的视觉时时更新。

智者就是见什么都感到新奇的人。

纪德认为,对书本迷执的人,是依照别人的信念而生活的人,你应该焚毁心中所有的书籍。

就生命本体而言,凡是我没有体验过的认识,对“我”都没有用;那么,阅读的意义就在于能给“我”带来探求的欲望和生的新奇。于是,导致生命的新鲜感消失的书是多余的,导致幸福感钝化的书,是可以废弃的。健康的读书生活,是与“我”生命力的激活与强化同步的。

应该是这样的情景,当“我”阅读之后,生出了种种人生的欲望;

在宽阔的大路上行走的欲望;在绿茵相邀之处休憩的欲望;

在近岸深水中游泳的欲望;

在粗朴的床边与情人亲吻做爱的欲望;

如此,生命才因阅读而美丽。

因此我想,生活本身比书籍的世界要丰富多了,如果读书幽闭了我的内心,真的不如没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