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风声在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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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夜犬吠影(1)

1.心音不朽

对书评这种文体,我有痴迷的嗜好。因为我是一个痴迷的读者,对字纸有令自己都有些吃惊的热情。很想读遍天下所有的好书,但受时空的限制,这是不可能的。便退而求其次,去耽迷于书评。因为好的书评,就像一架心像仪,你虽然无缘读到你所崇仰的好书,但好书的气味、气脉、气节和气象都已传达给你了,使你足不出户,不费搜求之苦,就已甘醇白享乐。所以,对好的书评家,我是崇敬的,对好的书评文章,我足感激的。

然而,眼下的书评文章,却让人读而生畏、读而生烦了--因为它已远离了书,立意于书外的是非与利害了。

既有商业的包装,又有友情的出演;既有对权贵的谄媚,又有对世俗的沉吟……它已丧失了独直的文本人格,它已不再站在读者的立场上了。所以,便出现了,书评闹热着,而读者冷漠着的奇特现象;作者与读者,谁也不爱谁,心相隔,两离析。

要重筑书评在读者心中的地位,其实也并非难事--一者,书评家要把书评写作当事业来做,就像小蜕家写小说,诗人写诗一样。如此,便找到了“立身”的感觉,所谓自尊、自立、自爱,所谓责任感、使命感,便不在话下了。因为当事业做了之后,便会依照成就事业的规律行事,文心的自律,把书评家引向严肃的正途。否则,只是暂时做一做“掮客”,便只能看“雇主”的脸色行事。这时,谈什么独立的批评人格,岂止奢侈,实则冬烘。眼下,书评文章虽如雪花般满天飘漫,却多是小说家、散文家、评论家、甚至是官员业余的“客串”。真是飘落无痕,其所谓书评,连他们的文集都是不收的,可想而知,那都是些什么货色。所以,根本地,我们缺的不是好书评,缺的是书评写作的事业家。事业家的产生,除了培育尊重书评家的文学土壤之外,从事书评写作的作家的献身精神是本质的决定因素。正如佛罗斯特在其著名的《未走的路》一诗中所说:

金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我不能同时去涉足。当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那一条之后,从此决定了我一生的命运。

二者,书评作者应该首先是一个“伟大的读者”。一要潜心去读书,要真正把书读完、读透、读懂,而不是只读了开头和结尾,甚至连浏览一下的功夫都懒得下,就事而操斛,做自欺欺人的勾当。潜心阅读之后,才能得到真感染,真领悟,才能写下精当的评断。先自悦,再悦人,是书评写作最基本也最重要的程序。然后才是传达,即把书中最灵魂的“信息”传达出来,包括情感的、思想的、知识的,等等。“伟大的读者”,没有一个不是浸淫于书中,下苦读功夫的人。其一、要从书本中塑造出自己。

“伟大的读者”从来不是匍匐于如本的人;已有的文本,只是诱发他思考的触点,只是“发酵”他情感的酶,只是铸造他自己心灵世界的原料……当他从书页中抬起头来的时候,他要做的是,用更加圆满、更加深刻、更加超拔的“自我”,对人们表达情感的、思想的关怀。这种关怀,旨在纯洁人们的情感,提升人们的境界,让苍白的书页,化为人类进化和圣化的血液。这时的书评家,已不是世俗意义上的“读书人”,而是“窃天火,煮自己的肉”的精神先行者。俄罗斯文学史上不朽的人物别林斯基就是这样一个“伟大的读者”,他能从阅读中捕捉到人类的情感、时代的脉搏,以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展示了他独立的批评立场和深刻的思想内涵,引领了俄罗斯几代人的心路历程和精神时尚。别林斯基的风范,应该拨亮我们书评家的眸子;否则,自我意识越来越强的读者,会远远地把我们抛弃了。

2.阅读的引领

眼下,图书出版特别强调市场冈素,一部好书,如果市场行情不看好,也会被束之高阁。在市场经济条件下,对讲究经济效益的********,这或许是合理的;但让人不解的是,我们的书评家也以市场的走向和时尚的趋势设立自己的批评坐标,颇有流行就是好,人时便是妙的味道。

这种媚时媚世的姿态,不免让有心的读者,对书评这种文体的存在价值产生了怀疑。

对这种现象,抛开其中的功力因素不论,其批评视角的偏低,也是一个主要因素:书评家迁就读者的阅读趣味,片面强调为读者“服务”的作用,以期在逢迎中得到认可,得到世俗层面上的所谓名分。

这种考虑,便使书评从根本上堕落了:书评书写的应该是书评家独立的风骨和独特的见解,它应该起到引领读者的读书趣味的功效,失去了这样的意义,书评也就沦为“产品说明书”了。

正如博尔赫斯在《读者的迷信的伦理观》中所说,平庸的读者所认可的风格,不是体味灵魂和信念,甚至不是感受书中的生命激情,而是只着眼于文章的比喻、韵律、标点和句法等技巧性的东西。换句话说,一般读者,看重的是书中的世俗趣味,时尚风光,而不是高标的思想和超拔的精神。也就是说,一般的读者的阅读伦理,是现世的、享受的,这与书籍的“本源意义”是相离析的,纵容这种趣味的蔓延,将削弱书籍在人类进化中的意义。所以,书评一旦沦落,其破坏性,甚于无书。

书评家不能“匍匐”于大众的阅读风气之中,而是要引领读者解脱被书籍中世俗颜色的“催眠”,清醒地关心人类的“精神问题”。因为“精神问题”,才是阅读的核心问题;书籍的外在形式,不管能不能取悦读者,都是无关紧要的。《堂吉诃德》之所以赢得了它同译者的斗争,任何不用心的、蹩脚的译本都不能改变它的灵魂,就是因为它所传达的执著的信念和不屈的精神,是超越语言的,是直逼心灵的,是不受读者阅读习惯所左右的,因而也就赢得了读者。

这就要求书评家应该有自己独立超俗的书评理念,比如关于散文,一种散文有没有文学价值,一定要看它在妩媚的外表之下,是否抒发了人性之情,是否传达了生命的真实感受,否则就有欺世之嫌。比如判断一部诗集的优劣,不仅要看它有没有奇特的意象,更要看它表现出没表现出文化的气象,因为文化是一个民族的历史情感,它使诗有了无限的张力:个人体验因了文化的链接,成了一个民族、甚至人类的生命经验。也就是说,仅有奇特的意象,而没有文化的内涵,那只是表现出个人的才气;个人才气跟整个文化相比,是微不足道的,只有融r文化的质素,一个人的诗才超出了个人的经验和感觉,成为一种无限的表达。再冷静地看那些坊间的流行读物,既与人的心路历程无干,也无丝毫文化蕴含,更遑论精神信仰,只是吟一己之忧伤以邀怜悯,咏私家风月以争市宠,字纸云烟而已。书评家如果有了这样的理念,就不会为一些浅薄的作品,唱廉价的赞歌了;再为市井读物而动情色之时,内心先就怯了--独立的书评理念,给了书评家一种自律。

3.无言的勇气

书评做得好,须有卓识和洞见;这一切,需有属于自己的阅读视角和阅读智慧作支撑。可以说,有了一定的年龄和读书经历的人,若还没有自己的关于书籍价值的评判标准,还没有最起码的阅读智慧,是不可想象的,也是悲哀的。关键在于,你能不能忠于自己的内心感受,对所读之书作建立在自己的阅读智慧(理念)之上的真实评判,而不是被书外的因素所牵引,作他人之论,或作自欺欺世之谈。

就我个人而言,我读国内的人文读物,多取文化的视角去审视去判断,看其对民族文化的建构,有何涵养,有何创建,是否能汇聚到民族文化的伟大洪流中去。我认为,所谓文化,尾一种带着种族生命痕迹和生命温度的信息符号,它传递着民族的脉搏和家国的气息。夜深人静,在异乡的羁旅之中,一灯独坐,读上一篇《秋声赋》,故国家园,子妻友朋,便恍然立于门外。这便是文化的具象。正如留美著名华人史学家唐德刚所说:‘文化’,‘文’而‘化’之也。读斯‘文’而与之俱‘化’,大概就是我辈‘天朝弃民’心目中的所谓‘祖国文化’罢!

唐德刚是“化”中人,其所言是血泪感受,当为不谬。所以,不能“化”到民族文化中去的人文读物,其所谓价值便颇可疑了,读者当存十分的警惕。比如,徐志摩的《我所知道的康桥》,虽浓艳逼人,堪可吟味,却如何读不出民族的情感,我便不十分喜欢。这并不意味着,写了民族情感的书就是好书,关键还在于对民族文化的“化”法。

比如史学著作,现代史学便比传统史学有它的先进性。因为传统史学过分看重“政治故事”,把经济基础对上层建筑的决定作用忽略和遮盖了;而马克思主义的史学观却认为,其实“政治”不过是“经济”的附庸而已。现代史学的著作,是建立在对经济基础的研究之上的,便把人民群众的生产创造对历史的推动作用“还原”出来了,便有了深刻的民间性,其文化的质性就更加健全了。

在读自然科学的书时,我着眼的不仅仅是它知识的丰富和准确,更看重它的人文含量。所谓的人文含量,是指它对生命规律的挖掘深度,以及自然历史对人类历史启迪和教导的揭示程度。自然是人类之师--人类历史对人的教化,有太多的人为因素,因而是恍惚不定的;而自然的教导,是出于生命自身的规律,因而是准确的。纪德在《新人间食粮》中说:

多么纤细的一棵草,也要服从自己生命的法则,而那些法则脱离人类的逻辑,至少不会归结于人类的逻辑。在这里可以重新开始探索,虽说难免失误,但是经过更严格的观察,更巧妙的比较,总能越来越接近永恒的真理,接近一个理解并超越我的理智(人类的理智)的上帝,而且使我的理智(人类的理智)无法否认的上帝。

因此,写自然的书,应该是对自然进行“更严格的观察,更巧妙的比较”,从而揭示生命真谛、生活真理之书。拥有这些内容之后,便可以对人类进行有效的生命关怀。这也就是书籍对人类的人文关怀的过程。

所以,一本人文类的读物,如果没有独特的文化感觉;一本自然科学的著作,如果没有从自然表象中总结了深刻的人文内涵,我阅读的时候,就感到不适,就感到遗憾,甚至不安。我便不愿接受它。一个有良知的人,夸大自己的情感都感到难以容忍,更何况夸大一本并不打动自己的书的价值?我不甘心说它好。

然而,就像最平庸的品行往往最先得到赞美一样,最平庸的作品往往最先被人接受;不管你赞美不赞美它,它都要流行。也就是说,人类的良知并不一定站在智慧和自由思想一边,愚蠢并不一定全站在欺人的宗教一边,人类尚处在理性的章年。从这个意义上说,书评家的最高使命应该是关照那些最卓越也是最冷僻的智慧之书,掸去它们封面上厚厚的积尘,让其与自然的阳光一同灿烂。

所以,独立的怀疑立场,是书评家的最基本的、也是最高级的智慧。在话语喑哑的时代,我们推崇的是说话的勇气;在市声喧嚣的世俗场上,更推崇的应该是不说的勇气。因为这意味着湮没和孤独,也意味着名声和利益的丧失。“文格渐低庸福近”。此话的反面就说出了这层意思。然而,书评家人格的闪光和价值的所在,也就在这里!

4.文体的宽容

书评之所以不够发达和繁荣,过分看重“正论”,也就是系统的庄肃之作,而轻视关于书的零散、零星而灵活的尺牍与片羽,不能不说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大论,属于专业,属于修养;小语属于心灵,属于悟性。“板凳坐得十年冷”的人毕竟是少数,与书作率性亲和的人,却是芸芸众生。但是,不论是专家学者,还是“引车卖浆者流”,只要阅读,均有感触;这种感触,只要能说出来,写出来,就应该是书评。所以,书评的事业,小应该抛弃“众人”,不应该只立身于“评述”,更应该着眼于“表达”。自禁和幽闭是没有出路的。

所以,书评虽然属于文学评论,但它不是一般的文学评论,它应该是一种极开放的文体:可以是对一木书系统的研究与评剔,包括主题、结构和语言等诸方面;也可以是对书的印象、感念和一得之见;还可以是对书的一个点、一个侧面阐述自己的观点--只要是围绕书的,不管是书内、还是书外的文字,均属于书评。因此,书论、读书札记、眉批、点评、序跋和书话等等,都应该属于书评之列。一句话,在书评界,各种文体应包容共存;衡量书评文体优劣的一个基本标准,就在于它是否有利于表达,也就是看它是否具有开放的品格。

从这个意义上说,书评界应该注重对读书随笔的研究和写作。这里所说的读书随笔,又称“新书话”,它区别于传统的读书随笔和传统书话--它不像传统读书随笔一味“葡匐”于书上,又不像传统书话飘逸到只关心读书的“趣味”,成为“散文之余”的一种边缘文体;它干脆就是“散文中人”,不仅具有一般散文的话语特性,更因了书香的浸润,具有了宏阔深厚的文化品格和思想含量,具有了一般散文样式不可企及的表达功能。这种“新书话”的写作主体,主要是被刘心武等老中年作家称之为“新文人”的青年学人和青年作家。

关于这种新型的读书随笔的文体特征,彭程在《绿阶读书文丛总序》(“绿阶读书文丛”,计读书随笔五种,大象出版社1998年10月第一版。)巾有一段具体的、而且被“新文人”整体接受了的阐述--作为一种文体,读书随笔(新书话)也有自身独特的魅力和优势。相对一般的随笔文字,它更多是围绕一本书或一类书展开话题,较之某些泛泛的抒情和议论,因为有所依傍而减少了空疏,显得更切实可触。

同时,一本书在茫茫书海里被选中,被阅读,并且读后意犹未尽,必须诉诸文字而稍安,一定是因为书里的内容拨动了阅读者感受的心弦,引发了他的共鸣。

那么,这样的文字,就不会是仅仅局限于复述、阐述原书,而是处处结合了作者自己的所感所思,浸润了他的心性魂魄,读后分明感到作者的脉搏。乍看谈论的是别人的书,其实表达的完全是自家心意。再者,和一般的书评不同,它并不担负对书籍作系统评论的任务,而完全从作者的心性出发,这就使得在写法上大可随意,既可天马行空洋洋洒洒,亦可择其一点不及其余,舒卷自如,有流水行云之妙。另外,它的清醒的文体意识,对语言的强调,也使其避免了“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的弊病。总之,散文的诸要素,情感、智性、文笔、趣味,在这一文体中都能得到良好的发育,其中的优秀之作,跻身最杰出的散文之列亦毫不逊色。

从这一概括中,可以看出,“新文人”的读书随笔,没有传统书话的“模式化”限制(即:晦庵所说:“一点事实,一点掌故,一点观点,一点抒情的气息”。)它是一个自由表达的空间。别人的书,是写作者心灵的触媒,一旦被触动,就作纵情的表达:可缘书而谈,可弃书而论--一切缘于表达的需要。

所以,它不仪是一种开放的文体,也是一种人世的文体,它不是自我封闭于书像之中,而足面向于世像,即面向于社会人生。它足紧紧结合了社会与人生的种种话题,以书为依托,为世道人生送去思想的关怀、情感的关怀。